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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黑澤明的電影,往往不像看很多知名導演的作品,如塔可夫斯基的《鏡子》,雲裡霧裡,需要不斷感知,越是深挖下去,越能接近導演。黑澤明的電影卻很直接,看過一遍之後,似乎便能理解了他想說的話,他想表達的思想,可深挖下去,接近的,是自己。

《生之欲》是黑澤明最著名的幾部作品之一,極簡單的故事,卻讓黑澤明拍得很生動。也許是因為黑澤明人到中年之時,對死亡和人生有了更多的思考,便催生出了《生之欲》。可《生之欲》面對的不僅僅是黑澤明本人,而是成千上萬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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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邊的人生

渡邊得了胃癌。

步入晚年的渡邊是政府部門的一個小科長,已工作了三十年,在這三十年裡,他從未請過假,每天都在重複前一天的工作。我想幾乎接觸過渡邊的人都不需要費心思去想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因為看透渡邊,隻需要看一眼他的臉,隻消一眼,便能看出他一輩子的規規矩矩和謹小慎微。

“他隻是為消磨時間活着,他不算是活着。”

渡邊早年喪妻,因為怕兒子光男受委屈也沒再娶。渡邊像大多數父親一樣,會因為光男在棒球場上大放光彩而驕傲,會因為光男做手術而拉着他的手說不要怕,也會因為光男離家參軍而牽挂萬分。

可如今,光男和妻子早已惦記着渡邊的養老金,内心裡可能也默默希望自己的父親早些死掉,好騰出地方讓自己和妻子享受二人世界。渡邊一遍遍的在心裡默念着光男的名字,就好像多念幾遍,從前那個對父親依依不舍的光男就會再回到他身邊。

事業上一無所成,唯一的兒子也嫌棄自己。就是這樣的渡邊,在得知自己得了胃癌之後,也是迫切地想要活下去的,他用顫抖的聲音問醫生:“不能做手術嗎?”眼睛裡滿是求生的欲望。可是如果你這時問渡邊:“為了什麼而活下去呢?”我相信渡邊也回答不出,因為他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這二十年來,他已經完完全全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活着,二十年的歲月不過是由吃喝拉撒,呼吸行走累積而成的,他擁有的,隻是一個快要失去知覺的人生。

渡邊的掙紮

人往往會因為生存而忘了生活,可真的想起來時,已不知道如何去生活。

渡邊的一生都在壓抑欲望。

“欲”是什麼?“欲”是渡邊想要花掉的五萬塊錢,“欲”是舞台中央的舞娘,“欲”是音樂,“欲”是酒。渡邊無法從親情中獲得安慰,自然而然的,便要從這些紙醉金迷中獲得解脫。酒燒灼着胃,音樂讓男男女女相擁舞蹈,它們麻痹了渡邊的神經,讓渡邊暫時忘掉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可是酒總會醒,音樂總會停止,相擁的男女總會散去,而渡邊依然是那個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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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還可以是活力。

所以渡邊如此依賴年輕的女同事小田切,他們一起滑冰,吃飯,逛遊樂場,渡邊向小田切索要的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小田切不甘于政府工作的平庸,有勇氣放棄安穩的生活辭職,她可以在死氣沉沉的環境裡因為一個笑話而放聲大笑,也可以給周圍同事起各種搞笑的綽号。她是年輕的,渡邊要感她所感,想她所想,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讓最後的歲月充滿笑聲。

也許渡邊的二十幾歲也像小田切這般單純直接,隻是重複的生活逐漸磨平了他的棱角。而小田切自然是無法理解渡邊,一個健康,年輕的人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渡邊内心的痛苦和絕望。

自此,渡邊一直都是急切地想要依附于某樣東西,某個人,他變得貪婪,不是因為他想擁有,而是因為想要解脫。

而解脫真正到來,是渡邊決心要“做些什麼”的時候。那一刻,他眼睛裡充滿希望,笑着要迸出激動的淚來。他終于明白了,最後這段人生的意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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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邊決心要把黑江町的污水池改造成一個公園。影片從這裡也被截成兩段,他終于不再是一個“依附者”,而是從自我出發,要為這個世界留下些屬于自己的痕迹,要為一些百姓改變哪怕極其微小的生活現狀。他低三下四地周旋于各個部門,也拼了命地和死亡賽跑,即使佝偻着腰或是無數次跌倒又爬起,也要赢了這場比賽。終于,在死之前,做完了最後的掙紮,毫無疑問,他是赢家。

渡邊所做的最後的掙紮,無疑是黑澤明想要告訴我們的生命的意義。其實我們大多數人都如渡邊一樣,學習、工作、戀愛、結婚、生子,我們的工作也如渡邊的工作,忙忙碌碌卻也一事無成,婚姻也許并不如意,但為了不讓父母長輩們擔心,也為了孩子成長,便湊合着過下去。老了之後,幸運的子女孝順,不幸運的便隻能孤獨終老。生存已帶給我們太多的壓力,我們從來沒想過去“做些什麼”,甚至是在該“做些什麼”的時候隻想着退縮。就這樣,生命便在無數個日子裡失去了重量。

如果生命的意義容易找尋,那麼又何苦掙紮。人都是懶惰的,所以總想着從那些容易得到的事物裡找到慰藉,酒,性甚至是毒品,它們能填補生命的大段空白,從而帶着人們逃避現實,逃避“我為什麼活着?”這個問題。逃避得久了,這個問題便也自動從腦海裡消失,到了那時,人們已徹底失去了年少時對生命,對世界的好奇,最終,成為另一個渡邊。

自私地說,“欲”也是心靈的安穩。

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自身做的事的大小。也許有的人有能力挽救萬千生命,也許有的人就像渡邊一樣,隻能促使一個污水池變成一個小小的公園,可這兩種人都做了自己能力範圍之内的事,在他們的心裡,可能擁有的是同樣的幸福感,探尋的,也是同一種生命的意義。

所以,無論渡邊死後,建成公園的功勞歸于副市長或是某某科長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渡邊是滿懷着充實和幸福離開的,這種離開,比一切褒獎都要值得。

渡邊的死亡

渡邊想要活下去不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因為還有太多未完成的事情和心願。他怕,不是因為怕死之前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是因為遺憾此生還有事情沒做完。我們何嘗不是這樣,父母不願死去是因為牽挂子女,擁有萬貫家财的人不願死去是因為錢沒花完,那些讓我們活着時擁有的或是想要擁有的,能讓我們感到幸福或欲望的,恰恰是死亡将近的羁絆。

渡邊的靈前,同事們談論着他生前的所作所為,得知了渡邊的奉獻後,每個人都借着酒勁叫嚷着要繼承渡邊的精神,做人民的公仆。可是,酒醒了之後,無論是那些說大話的還是那位打心底裡敬佩渡邊的同事,都無法拿出渡邊的勇氣做出改變。大家依舊把頭埋進堆積如山的文件中,忙忙碌碌卻也碌碌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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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渡邊不是因為胃癌,他必定也會是這些同事裡的一員,隻會因為别人的故事升起片刻的感動和敬佩,第二天,又會重複之前的日子。所以,“死亡”在整部影片裡至關重要。人們隻有知道死亡的厚重,才能認真生活,才會思考自己的一生,是苦或是甜,是無憾或是遺憾,而至于自己的人生是否有意義,有時候,除了自己,沒人知道答案,同樣,也許隻有真正面臨死亡,人們才真的想要去做些什麼。

死亡也能讓人們睜開眼睛,從前渡邊看不到黃昏,現在才發現黃昏是美的。我們常常看到那些身患重病的人,他們能真正看見天空的藍,春天裡樹的嫩綠,他們甚至,能看見風。死亡讓他們更加留戀世間的一切,可時間不多,他們唯有每時每刻地去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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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雖意味着一切的終結,意味着生命的逝去,可若不是死亡,渡邊又怎會“重生”?若說渡邊二十年前就死了,那麼恰恰是死亡在渡邊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裡給了他以新的生命。公園代替了污水池,就好像渡邊将自己心裡的污水池改造成了公園,在兩個公園裡,都有笑聲,外邊的那個,是孩子們的笑,心裡的那個,是渡邊自己的。

其實死去的渡邊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因為他是唱着歌離開的:

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紅唇還沒褪色前趁熱情還沒變冷誰都不知明天事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黑發還沒褪色前趁愛情火焰還沒熄滅今天一去不複來

他邊唱邊在公園裡蕩着秋千,那天晚上雪很大,他笑着,逐漸失去生命的溫度,當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既是死去,又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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