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法國第45屆凱撒獎揭開帷幕,與往年不同的是,這次的最佳導演獎引起部分電影人和影迷的不滿。

女演員阿黛拉首先離席,以示她對表彰結果的抗議。随後更多觀禮嘉賓也陸續退場。

因為最佳導演得主,是羅曼·波蘭斯基——一個因強奸幼女被通緝的在逃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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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外抗議的法國影迷:“為什麼波蘭斯基還能有事業?”)

誠然,他在電影上确實有其藝術造詣,但是“表彰波蘭斯基,那就等于是在所有強奸受害者的臉上吐口水,那等于是在說,強奸女人的人,下場也不會太糟糕。”阿黛拉接受采訪時說。

提到抗議的阿黛拉,就不得不提她主演的電影《燃燒女子的肖像》。

如果說2019年法語電影中有哪些滄海遺珠,那我給這部電影投上一票。

憑借高口碑愛情電影《燃燒女子的肖像》,今年的戛納電影節會外獎項“酷兒金棕榈”首次由女導演瑟琳·席安瑪斬獲。同時這步影片還獲得了第72屆戛納電影節最佳編劇、凱撒獎最佳攝影,以及各項提名。目前豆瓣評分為8.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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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發生在1760年的法國,年輕女畫家瑪莉安受聘為待嫁的富家小姐艾洛伊茲畫一副寄給未來丈夫的肖像。但前提是在她不知情的狀況下,于是白天裡瑪莉安假扮借宿客人,和艾洛伊茲相處的同時記下她的模樣,到了晚上才下筆作畫。在這個隐瞞與試探的過程中,畫家卻和小姐漸生情愫……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瑪莉安按照要求,隐瞞自己的身份,主動靠近艾洛伊茲并每天陪她出門散心。

她們在海邊散步,海風揚起她鬓角的發,休息時安分交疊着的雙手,紅潤的柔軟的耳垂,瑪莉安努力将所見記在腦海中。直到夜裡才在燭光下畫像。

卞之琳的詩裡有一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瑪莉安的刻意觀察從來不是單向的。艾洛伊茲起初對這個陌生人充滿防備,但在一段時間的相處後,她逐漸向瑪莉安敞開心扉。

瑪莉安建議她出去自由地享受音樂。艾洛伊茲外出歸來後,她對瑪莉安說:“我在孤獨中感受到您所說的自由,也體會到了您對我的不可或缺。”

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逐漸成了她枯燥生活裡的一抹亮色。這使艾洛伊茲得知瑪莉安與她相處的真實目的時,雖有失望,卻仍然留下她。

她看了完成的肖像畫,說:“我感受不到其中生命力的存在,再為我畫一幅吧。”

于是兩人終于卸下所有防備,艾洛伊茲在瑪莉安的面前坐下。任由畫家用炭筆描摹自己的輪廓,筆刷下順滑的顔料填充着畫闆上的倩影,兩人的目光糾纏,情愫愈濃。

她趕走了前幾位畫家,卻留下瑪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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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安為她畫像時說:“請原諒我,您一定不喜歡被這樣注視。”艾洛伊茲卻回答她:“我們是平等的,并無絲毫差異。”

近距離地觀察一個人,愛上她就變得很容易。艾洛伊茲望着瑪莉安說:“當您注視畫中人,我又在注視誰呢?”

瑪莉安為她彈琴,彈到一段有些生疏,她有些窘迫。艾洛伊茲卻看着她的側臉,忍不住笑了。故事的情感線在兩人互相試探的目光中漸入佳境。

富家小姐和平民畫家,原本是不同階級的人。彼此卻漸漸放下心防,平等地與對方交往。這個故事的情感線演繹得十分細膩,哪怕情欲戲隻是一筆帶過,你也能從她們的眼神交流和對話中感受到。艾洛伊茲究竟是在哪一刻發現自己愛上眼前人?畫家與模特兒之間的凝視轉變為愛人之間的凝視,其中過渡巧妙自然,給觀衆留下想象空間。

自由與抗争


瑪莉安第一次和艾洛伊茲外出時,才剛從女仆口中得知她的姐姐為了反抗包辦婚姻自殺。

所以艾洛伊茲忽然朝着海邊懸崖跑去時,她才會如此的慌亂。

艾洛伊茲卻在懸崖邊上穩穩地停住,回頭說:“這是我多年來渴望做的事。”

“一死了之嗎?”

“迎風奔跑。”

在這個對話裡導演其實玩了一個諧音梗,法語中“自殺”音似“奔跑”。自殺和奔跑,其實可以理解為兩種解脫方式。面對束縛,艾洛伊茲的姐姐選擇前者;但艾洛伊茲選擇盡可能抵抗。所以她才堅決不讓畫家為她畫像,并想法設法逼退了前幾位畫家。

照顧她的女仆蘇菲也用自己的方式抵抗世俗的束縛。蘇菲意外懷孕,但她并不想留下這個孩子,在嘗試各種土法無果後,她選擇在一個婦人家中堕胎。

在這個過程中,婦人家裡的嬰兒也躺在她的身邊,小手抓着她因痛苦而攥起來的手,胡亂地摸着她流淚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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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是放棄孕育中的生命,一面是正在咿咿呀呀的嬰兒。電影用這種極具沖擊力的手法展現了生與死的對立,同時也襯托出蘇菲做出這個選擇時的堅定。這一幕,被瑪莉安畫了下來。

綁架人生自由的不是别人,而是大環境。在這個受到宗教禮法束縛的時代,畫家與小姐相愛,蘇菲偷嘗禁果,背叛天主的流産,都是不會被祝福的。而她們仍然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反抗,這也是電影想要表達的早期女性主義萌芽的畫面。

有趣的是,全片沒有重要的男性角色。甚至使蘇菲懷孕的男人從來沒有出現過,就連人物對話間也沒有提及。鏡頭唯一出現過正臉的男人隻是個郵差——負責送肖像給艾洛伊茲的未來丈夫。

束縛艾洛伊茲的命運的人也不是任何一個男人,而是她的母親。正是在她的安排下,艾洛伊茲很快就會嫁給米蘭的富商。她的肖像,等同于婚約。

因此在第二幅肖像完成之時,瑪莉安心情複雜,她的一筆一劃,都在為她做嫁衣。

艾洛伊茲對她的妥協感到失望,她以為瑪莉安是勇敢的,願意和她沖破世俗。

可是瑪莉安哪裡敢?她作為自由畫家,不受婚姻束縛,可艾洛伊茲卻不是。她甯可放手讓艾洛伊茲去米蘭度過榮華富貴的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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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洛伊茲是感性的,或許她曾想過私奔。而瑪莉安卻是理性的,她理解愛人的掙紮,但艾洛伊茲的未婚夫形同枷鎖,無不強調着兩個人之間阻礙。它是她們相遇的前提,也是兩人争吵的源頭。

但這部電影并不旨在挑明性别問題,它隻是凝視着她們,默默地記錄這個時代的女人。卻又保證了觀衆可以從中讀出她們渴望自由的意味。

本想和命運抗衡,最終還是身不由己。世間有這麼多錯過的情緣,最後都歸罪于命運。

愛欲難逃,欲蓋彌彰

 

在兩人第一次親吻的前夜,她們一起參加了當地的篝火晚會。艾洛伊茲在火光中凝視着瑪莉安。衆人圍着篝火齊聲高唱,反反複複都是一句歌詞——

“我無法逃脫。”

愛欲難逃,欲蓋彌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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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洛伊茲緩緩從篝火旁走過,裙角起火卻不慌張,她隻是繼續行走。

這是全片中最美的一幕,亦是瑪莉安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幕。分别後,瑪莉安把這一幕畫出來,珍藏在儲藏室裡。也就是這幅畫,展開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燃燒女子的肖像,在瑪莉安的畫筆下,裙角上跳舞的焰火代表了什麼呢?

整段回憶裡的高光。

篝火晚會之後,她們終于有了第一次親吻,第一次表白。終于,一起做夢。

在安靜的夜裡,瑪莉安問她:“您夢見過我嗎?”

“無需做夢,我時刻都在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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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運用古典油畫般的構圖,以目光交流推動情節的發展,但營造最佳觀影體驗的是其叙事背景——無比的安靜。全片中的配樂的占比很少。隻有篝火晚會上的阿卡貝拉和影片最後五分鐘裡激昂的交響曲。除此之外的情節裡幾乎隻有自然環境的聲音,主要靠主人公對話去講述故事。仿佛越是安靜,兩個女人内心的悸動就更加洶湧,刻意的留白給觀衆留下共情的空間。

而艾洛伊茲所居之地又是一個小島,這樣一個封閉的環境,哪怕是一點點心動,都會引來回音。

再重逢,視線沒有交彙

 

影片裡艾洛伊茲讀了奧維德的詩集《變形記》裡的一段俄耳浦斯冥府追妻的神話。俄耳浦斯來到冥府拯救他的妻子歐律狄刻,他必須接受冥王的一個條件:離開陰陽交界以前,不可以回頭。可在夫妻二人即将踏上交界時,俄耳浦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妻子,歐律狄刻轉眼間滑落深淵。

蘇菲聽了不解,她認為俄耳浦斯沒有遵守約定導緻了這場悲劇。而瑪莉安說,也許是因為他選擇保存對愛人的回憶,這是詩人在創作時作出的選擇。艾洛伊茲則說:或許是妻子叫住丈夫,再看她一眼。

而在兩人分别時,艾洛伊茲确實這麼做了。肖像完成當日,瑪莉安就離開了這裡。艾洛伊茲穿上婚紗,叫住了臨走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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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離别前最後一眼也是心碎,瑪莉安還是停頓了半晌,做出了跟詩人一樣的選擇。也就隻是這一停頓,所有的記憶連帶着這一瞬息都收進内心深處,然後她毅然轉身離開。

又如何能怨?皆因愛人用情至深。

在艾洛伊茲讀的那本書第28頁上,瑪莉安留下一幅自畫像。爾後這段情緣就此塵封,直到多年後瑪莉安在畫展上看見艾洛伊茲的肖像——她已經做了母親,溫柔地微笑,手裡依舊是那本書,正好讀到28頁。

她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彼此。縱使這是宿命裡的無奈,她們也不願徹底臣服。愛人的記憶永遠鮮活,瑪莉安的回憶中,總是出現身着白紗的艾洛伊茲。她回頭望,卻又消失了。

這不就是俄耳浦斯和歐律狄刻的故事嗎?

往後餘生的回憶裡,視線不再交彙。隻留下相遇時最初的悸動和那抹稍縱即逝的幻影。

瑪莉安最後一次遇見艾洛伊茲,是在音樂會上。瑪莉安久久凝視着看台上的貴婦。艾洛伊茲認真地聆聽,音樂節奏漸強,她緊咬嘴唇,身體顫抖,克制不住地流淚。

艾洛伊茲沒有轉過頭來。

再重逢,聽到曾經瑪莉安彈給她的樂曲。

再重逢,視線沒有交彙。

在一次次互相試探中記住你的輪廓,在明滅的燭火下描摹你的睡顔,猶記那晚篝火親吻你的裙裾——有關你的記憶全部收在我的筆下,唯獨留給你那本書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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