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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荒草”般的記憶

  用文字給往事做個終結。

  第一次看《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在十六歲,那時我已有了對異性的情感經驗,所以馬小軍在影像上的人物弧光仿佛投射到我的現實生活中來,換言之,他表現了一部分的我,我的青春與他共享了同一種情愫,即使相隔的年代過分遙遠。

  王朔将自傳體式的青春往事自翊為“動物兇猛”,是一處恰當不過的比喻,姜文則以另一種形式标題代之,所述幾乎沒有偏差,作家觀念與導演理念奇迹般重合。關于少年詩意化幻想泡影破裂之悲、初戀的苦澀記憶漸漸浮上講述者的腦海,亦鑲嵌入故事内核,姜文與王朔在藝術上碰撞融彙。馬小軍對米蘭的失望源于自我對他人的臆想,一次“萬能鑰匙”之旅程,馬小軍以“月亮形的明亮、光潔的少女”為探索前提,在心裡塑造了一個完美的異性形象,期望與實際之間裂開的鴻溝終究阻斷了虛實之聯系。“我終日遊蕩在這座樓的周圍 期待夢中人的出現, 披星戴月 ,卻依然一無所獲。”我時常會記起這個場景,在馬斯卡尼:鄉村騎士間奏曲靜靜流淌下少年行走在黃昏的屋頂,彌漫着孤獨氣氛,那是所謂漫無目的的惬意日子。時空僾然折疊,回溯至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車司機》、科波拉的《教父》。

最初誕生于王朔筆下的男孩們被賦予了流氓痞子的浪漫氣質,他們富餘激情夢想卻無力付諸實踐,動蕩的年代給他們留下了充足的時間空隙,裝黑道、談戀愛、打架,他們便如此填補時間的無盡。文化大革命起因十種主要觀點裡有三種可以形容馬小軍及其夥伴的氣質,人性獸話論,左傾思潮惡性發展論,烏托邦碰壁論。文明在人們身上逐漸退化,裸露出兇猛野蠻的動物本質。極左的冒險注義給青年注入了反叛渴求自由的血液,在此種因素驅動下,馬小軍、劉憶苦們在街巷裡用闆磚拍人、在大橋底下約架,甚至于馬小軍進行對米蘭的強暴行為都符合文革時期的荒誕。後來人将文革稱為一個全局性的錯誤,它帶來的災難破壞無法彌補、考量,戲谑的是為“陽光燦爛的日子”拟建了一個潇灑不羁的象牙塔世界,過去的時光不再了,縱使悲哀卻也令人懷戀。

  重看馬小軍的情感糾葛時,來源自我體驗的一部分與其融合為一道青春縮影,于北蓓與幼稚男孩中理想原型完全不搭邊,米蘭的神秘氣息是馬小軍迷戀的根源,亦是促就夢境破碎的刀刃。馬小軍騎自行車送米蘭去郊外工作,她的背影隐沒消失在一片密林時,幻滅的危機已悄然來臨:當時我記得有股子燒荒草的味道特别好聞,可是大夏天哪來的荒草呢?馬小軍為了在米蘭面前裝逼不惜鑽煙囪的一幕是姜文根據個人經曆的增設,當導演将情感注入作品時,熒幕上的回憶畫卷變得鮮活起來。馬小軍沒有認知到米蘭從來都隻像初遇那樣把他當做弟弟而已,他固執地繼續了錯誤。一切矛盾都堆積在飯店裡爆發了,亦讓叙述者開始懷疑米蘭的存在性。姜文絲毫不顯稚嫩地再現《動物兇猛》中文字美化與現實狀況的沖突,遵循王朔的模型進行機智處理,前為劍拔弩張的争鬥場面,後為歡樂愉快的情景,兩者無賴地以記憶混淆為借口并置形成對立。在熱鬧散盡後,孤獨無助的馬小軍何去何從?

  往事的天平倒向了悲情的一方。這是原著沒有的情節。馬小軍騎車掉入泥潭後以脆弱的情緒掙紮站了起來,在大雨滂沱裡奔向米蘭居住的地方呐喊。《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馬小軍無助地說:米蘭……我車掉溝裡了;《美國往事》中多米尼克被槍擊中時無助地說:Noodles,I slipped. 面條,我滑倒了。影影綽綽地,作了緻敬。初次看以為米蘭是故意沒聽清,好對馬小軍的感情裝作不自知,而大雨裡的相擁更顯得是種暧昧的舉動,現細細品味發覺米蘭或許壓根沒有聽到馬小軍準備好的告白詞,出于自然的憐憫她擁抱了他。答案始終是多解的。誤會至深撕裂了馬小軍的心靈,憤怒的積壓将他扭曲了,他強暴米蘭未得逞後還英雄似地回應米蘭的審問,“你覺得有勁嗎?” “有勁!” 之後夥伴的孤立在所難免。

  從遊泳池的高台墜下,王朔作了一段抒情詩“我閉着眼睛向前一躍,兩腳猛地懸空,身體無可挽回地墜向水面,“呼”的一聲便失聰了,在一片鴉雀無聲和萬念俱寂中我“砰”地濺落在水面。水浪以有力的沖擊撲打着我,在我全身一朵朵炸開,一股股刀子般鋒利的水柱刺入我的鼻腔、耳廓和柔軟的腹部,如遭淩遲,頃刻徹底吞沒了我,用刺骨的冰涼和無邊的柔情接納了我,擁抱了我……” 溺水者的靈魂淹沒于剛激起的浪花中,沉默,沖動,痛苦,憤怒,無助,幻滅,一系列複雜情感以失足少年的形象迸發,又是耽于想象與現實交雜的隐喻,岸上是昔日熟悉的玩伴,一腳腳踹希求上岸的馬小軍,電影鏡頭切換到馬小軍視角,水下搖晃的畫面映現岸上人模糊不清的笑容。王朔的動物兇猛以“我抽抽搭搭地哭了,邊遊邊絕望地無聲飲泣”收束了整場鬧劇,姜文的影像充滿野心朝未來延伸,擴展至中年以後的重逢,青春的象牙塔早已瓦解、轟然倒塌。古倫木的人物增設是絕妙的再創造實驗,從“歐巴”到“傻逼!”口頭禅的轉變是人事巨變的佐證,一句“傻逼”喊出,故事停滞。

  一次偶然的發現,王小波在未竟稿散集《黑鐵時代》裡寫了一篇“最燦爛的陽光”對《陽光燦爛的日子》進行了後續創作,人名不變,遺憾的是草草幾頁便已作罷,讓人難以管窺趣旨。而他早已離去。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小四遞給小明一刀收尾,《美國往事》幕尾noodles留下一個無奈微笑的定格鏡頭,《陽光燦爛的日子》末處群像式的笑容盡是艱澀,它們傳達着相似的情感經驗:美好記憶褪去後的精疲力盡。

附《動物兇猛》書評: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review/12065786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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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