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公衆号:無物永駐

...

“我是大啖腐肉而活的木石之怪,魍魉,我是充盈于匣中的不明鬼怪,魍魉。然而,我的實體究竟是匣中的我,還是匣之本身?而我,到底是魍魉之匣,還是匣中魍魉?”

了解到京極夏彥這位日本作家,是今年初的事。

本來應在拼盡全力複習備考的我,因為一款叫《陰陽師》的遊戲連帶着迷上了日本的妖怪故事。于是理所應當的,京極夏彥這位因為妖怪推理小說出名的作家吸引了我——初讀時粗粗略讀過書的内容,他花大篇的筆墨寫着妖怪神學相關的話題。

但是細讀之後遂發現:他善以妖怪為線索貫穿全篇,可他的作品裡,從來沒有真正的妖怪。非要說那些妖怪的存在的話,大概“妖怪即是人心”。

“這世上沒有不可思議的事,隻存在可能存在之物,隻發生可能發生之事。”

《魍魉之匣》是他“百鬼夜行”系列作中的第二部,也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部。幾天前,我還重溫了這部作品的動畫版,在已經知曉整體故事的前提下,重新經曆了一遍從迷茫到恍然大悟的過程。

女子學校,一向被孤立的女孩與一名近乎“完美”的少女成為了好友;

車站裡,警察遇上了美少女在站台旁墜落車底被撞成重傷的事件;

雜志編輯部中,即将出書的私小說作家與幻想文學新人獎得主相遇;

重傷少女的手術室外,軍人退役的警察偶遇了自稱是女孩“姐姐”的電影女演員;

密閉偏僻的醫學研究所中,被轉移來治療的病危少女離奇消失;

多地發生了奇怪的分屍案件,受害者達數人;

名字奇怪的偵探社裡,律師為一起家族遺産案件找上了據說“擁有超能力”的偵探;

道場中,一個宗教突然興起,信徒倍增;

故事發生前幾年的日中戰争,有人執着于研究創造出不死的軍人……

以上所述這些,大概就是《魍魉之匣》上下冊中所有的故事了。乍一看毫無聯系,每一個都是獨立的事件,再加上京極在叙述時采用的還是亂序的時間,更讓人摸不着頭腦。然而這些獨立的故事,卻在最後一刻收束了線索,共同導緻了最終的結局。

首先不得不承認的是:這本書裡有一些常人思維很難理解的内容。作為三觀基本正常的普通人,見到劇中的一些人物時毫無疑問是受到沖擊的。

被孤立的女孩發現自己認為“完美”的朋友長出了粉刺,卻因此意外把好友推下了站台;既是女孩“姐姐”、又是她“媽媽”的電影女演員(即和父親發生了亂倫關系),這樣做的原因是覺得年老色衰脾氣又不好的母親配不上父親,想要取代母親;重傷的女孩無法救治,用匣子裝上女孩的頭周遊國家并因此感到幸福的男人;幻想文學新人獎得主、風頭正盛的小說家,在列車上偶然看見了“匣子”中的女孩的模樣,感到向往和羨慕,便自己去嘗試制作這樣的“匣中少女”,為此分屍數人,甚至自己最終也被分屍……

真相揭開的時候,我第一感覺是“荒誕”。

我無法想象如果身邊的人有這樣的過去、這樣的三觀會怎樣;亦無法對書中角色的情感和悲劇性完全感同身受,不能通感他們異于常人的想法。可是努力代入後,又偏偏覺得他們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們的悲劇性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蒙蔽了他們的是現實,也是“魍魉”。鑽進人心深處最幽暗的角落,蠱惑人們偏移正軌,好似一語成谶的詛咒。

...

“浮遊,不知所求;魍魉,不知所往。” 

——《淮南子覽冥訓》

匣子裡裝的是什麼?

是魍魉。陰暗污穢的東西,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經打開便将邪惡的東西全部釋放出來,虛僞,嫉妒,痛苦,如此種種。英語中習慣用Pandora's box來意指“災禍之源”,同樣的,在這本小說裡,被魍魉所纏的匣子也是一切角色悲劇的源泉。

準确來說,是匣子裡深藏人心中的魍魉。

認為好友是仙人的女孩,因為好友身上的不完美想讓她“羽化升仙”;風頭正盛突然退出行業的女演員,被将母親取而代之的想法和病态的戀父癖所占據;經曆戰争後家庭分崩離析的幻想文學新人獎得主,原本平靜的生活被匣中少女所打破,激發了他的某種病态占有心理;而戰時研究不死戰士的瘋狂醫學家,為了自己的研究肢解了找上門的小說家。

——那些人最終變成了類似于魍魉的存在。

做着不能被暴露在陽光下的事情,在自己身側豎起高高的牆壁,與他人隔絕,孤身投入漫無邊際的黑暗陰影中。然而已經幾近成為魍魉的人們不這麼覺得,仍然是固執地在黑暗中安放了一盞燈,就好像他們生命中仍然存在着一絲期盼和光明了。

然而那到底也是暗的。

最初他們與我們是沒有什麼不同的——厭惡自己所厭惡的東西,喜愛自己所喜愛的東西。隻不過是後來,這種感情加劇了,達到了某種意義上的極端:厭惡感加劇成了想要除去或者取而代之的想法,喜愛促使人擁有了強烈的妒忌和占有欲。

他們不願意将自己這份感情暴露出來,于是豎起“匣子”的四壁,将自己埋藏在裡面。而最終,當這種想法過于強烈之後,“魍魉”便理所當然地出現了。他們在過分強大的“魍魉”驅使下,如提線木偶,一步步将他人、也将自己推入深淵。

從人到所謂的“魍魉”,其實不過也隻是一步之遙。

 “不知為何,非常羨慕起那男子來了。”

無論是小說主角之一的私小說作家還是幻想文學新人獎得主,都這樣說道。

他們羨慕的是那個帶着“匣中少女”去國家各地旅行的男人。匣中少女的肉體早已腐爛,男人仍然用最溫柔的态度去對待她,一如從前。不是羨慕那份病态的愛,而是羨慕男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願意去追求并接受幸福的決心,無論什麼環境下都可以接受現實的能力;羨慕他雖然捧着一個染上了“魍魉”的匣子,匣中裝的也是人們所想的魍魉之物,卻仍然對匣中少女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愛不為魍魉所擾。

這部小說裡,“幸福”本就是難得的,對幸福的定義也是模糊的。每個人好像都在追逐着幸福,最後卻落得悲劇性的下場:痛失愛女,信仰崩塌,被愛人所傷,以及那個男人的——與一個已經腐爛變黑的屍體一起在僞造的“幸福”裡生活下去。

我大概還會再看這個故事很多遍。

京極夏彥的故事就是有這樣的魔力。最初是各個視角下截然不同看似毫不相關的故事,卻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而涉入其中的主角幾人,似乎隻是作為“旁觀者”的外人,卻是真正的參與在事件中,推動了事件發展的。往往是為所謂“魍魉”所擾的一念之差,促使角色們打破了原本的平衡,将自己的命運推向無法預知的彼岸。

種種懸念在最後大篇幅地揭示出來,層層清晰如抽絲剝繭,原本迷茫不知所雲的感覺瞬間被恍然大悟的通透感所替代,既驚歎于京極的知識之豐富、思路之清晰、想法之獨特,又不可避免地為小說中的角色們感到可惜,可悲,可歎。

關于《魍魉之匣》的主體内容,還有幾點是值得一提的。

比如作者京極夏彥是當時日本社會不多的反戰分子,始終承認當初那場戰争的錯誤。整整一本《魍魉之匣》乃至整個“百鬼夜行系列”,寫的都是日本戰後的故事,表現了戰争帶給普通人民的巨大苦難和心裡創傷。他在這本書中直接指出了中日戰争中日文軍隊做出的種種無恥研究并加以批駁,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

其二,京極在作品中習慣大篇“掉書袋”,主角幾人的談話内容往往能達到幾十頁甚至上百頁,複雜的妖怪神學理論既渲染了氣氛,又推動了主角“認知推理”的進行。不僅僅限于日本的鬼怪神明故事,也會引用《莊子》《山海經》乃至《本草綱目》中的不少内容,讓大批中國讀者直呼自愧不如。

其三是京極在《百鬼夜行——陰》《百鬼夜行——陽》兩本番外裡均有從《魍魉》中配角的視角來訴說妖怪故事,氣氛渲染和情緒捕捉比起這本書要更加豐富。譬如正文中“完美”的美少女,實際上也受着名為“窄袖之手”的魍魉所擾,因為自己家庭環境的特殊性而感到自卑,種種情緒最終推動着她在站台邊情緒失控,乃至被誤推入軌道。

而在京極夏彥看來,那些魍魉“有外形而無内在,什麼事也不做,是人類本身變得迷惑”。

無法分清自己實體,辨不出自身存在的角色們,或是受到了突然的刺激被打破了原本生活的平靜,或是慢慢滋長萌發的瘋狂想法打倒了理性,總之同道殊途,無一例外的都成為魍魉之下的犧牲品。


“最幽暗深藏的人心,最廣袤莫測的世間,到底是魍魉之匣,還是匣中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