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媽媽劈頭蓋臉一通辱罵後,她默然盯着眼前的仙人球。她伸出手,用力抓下去,再抓下去,收回後,手掌裡迅速滲出鮮血,她木然地看了一會兒,用手指搓了一下,随即血肉模糊一團......”

這是電影《春潮》裡,人到四十的女兒在長期的家庭矛盾中,内心極度壓抑的一個鏡頭,讓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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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作為一部描述親情的影片,并沒有“同質化”其他國産電影,頌揚母愛的無私和偉大,而是對“母愛”的神聖和正面價值提出了質疑。

影片中紀明岚(金燕玲飾)跟女兒郭建波(郝蕾飾)無聲對抗,最後隻剩下溝通的失效。其實她們的對外社會身份都可以稱作成功,對内的家庭身份(母親)卻都是失敗的。

母親的失職如同一個閉環,讓她們不懂如何與最親密的人相處。有問題的原生家庭就如同一道看不見的陰影,你試圖擺脫,卻依然被縛。

最後湧起的春潮究竟是什麼?是希望還是對抗?

這個意象的空間正如影片最終無解的答案。“我們花一輩子的時間等待父母跟我們道歉,他們花一輩子的時間等我們說聲謝謝,而我們都得不到想要的。”這是不少中國式家庭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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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她們是母女,也是一個屋檐下的兩個仇人

傳統叙事中,三代同堂應該是其樂融融的溫馨畫面,但影片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郝蕾在談及影片中原生家庭的問題時說:

“很難,真的。生活對你的折磨是反反複複的,現實生活比這個還要苦的。”

片中四十歲的郭建波婚姻失敗,為人剛正卻不被領導看好。獨自帶着女兒“啃老”的她和母親,蝸居在八九十年代單位分的“老破小”内。

在母親眼看,她說話是錯,不說話也是錯,甚至她的存在對這個家庭來說就是最大的錯。

她被生活邊緣化,從雜亂的小廚房到堆滿書籍的小書房,狹小的空間永遠是她的主場地。對此她對母親有很多怨恨,用一種幾乎孩童般的中年叛逆方式與母親進行着一場大人間的較量。

當有人追求建波時,母親極力粉飾這個家的不堪,而建波卻在一旁搞破壞:

“你面前的兩個女人隻有一個乳房,你猜長在誰身上?”

她用低俗輕浮的語言成功吓退求愛者的同時,也清楚表達了:

一方面作為女人,建波風韻猶存年齡尚可,常年流連于男性之間;而母親年逾六十,痛恨男人,在女兒眼中完全不是一個女人的形象;

另一方面則是關于這個家的主權問題。建波和母親,兩個人生失敗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注定隻能有一個人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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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給社會帶來實惠的人是“多餘人”,沒有給家裡帶來實惠的人也是“多餘人”。

屠格涅夫在中篇小說《春潮》中塑造了一個多餘人形象——薩甯。

“多餘人”也是19世紀俄國文學中描繪的貴族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他們不滿足自己的上流社會卻又不能跳出自己生活的小圈子,所以在他人看來就成為了社會上“多餘”的人。

這樣的人往往能夠看到現實中的某些弊病和缺陷,他們清高自傲不願同流合污,卻因此倍感窒息。他們生活空虛,性格軟弱,缺少抗争的勇氣,最終無所作為。

母親一次次用“白吃白喝”聲讨的建波正是如此。

她唯一的價值在于自己的學曆和知識素養,然而這些沒有給家裡帶來實質的經濟改觀。最終,她活成了一個“多餘的”女兒跟“多餘的”媽媽。

家對于建波而言是一個窒息的地方,她也不是沒有想過自救。

她曾拿着米蘭.昆德拉的《可笑的愛情》跟女兒說:

“我喜歡的書都會買兩本。”

可見,她切實的把精神信仰當成了自己的救贖稻草。她把救自己,轉化為救他人,救世界。但讓人無力的是,在這個針鋒相對,仇人般的家庭氛圍中,她是問題的關鍵一環,卻不是唯一一環,她誰都解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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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不幸的家庭,究竟誰是原罪?

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寫道: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我看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幸的源頭卻多有相似。

影片中的紀明岚看似是婚姻中的受害者,她也曾為家庭默默付出,把口糧給丈夫跟孩子,并把自己那份省出來給娘家。

可即便如此,老公還是把“小姐”帶回家,還有特殊性癖好,她被母親“讨債式”的質問:

“你為什麼不寄錢回來?”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付出感,讓她覺得自己站在了道德制高點,在這些“清白感”、“高尚感”的掩飾下,她開始覺得自己有資本指責他人,最終演變成把生活所有的不如意,都推卸給前夫,同時也歸罪給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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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上,作為成年人,是她為嫁城裡人,選擇了丈夫;也是她選擇為娘家犧牲奉獻。可她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隻能找個“替罪羊”。

因此她不斷用“罵”的方式,向建波索取着共情、确認着自己的價值、讓建波分擔自己的痛苦。她的期待是:女兒要為她過去的苦難負責。可這個期待顯然不現實,也會給雙方帶來更大的傷害。

人這一生,總有些苦難是無法避免的。有人把苦難轉化為豐富的養分,滋潤了生命、柔軟了心靈;而有人則把苦難凝結成了堅硬的毒刺,随時都會冒出來,紮向身邊最親近的人。

紀明岚無疑就是後者。不願正視自己的問題,對生活缺失相應的擔當,卻又一心想維護自己所謂的清白形象。于是隻能怨天尤人,容不下美好事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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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樣曆經生活的磨砺,也有一些人,選擇溫柔地對待這個世界。

如老周,同樣經曆過時代沖擊,卻能生出足夠的胸懷去包容、接納;

又如盲人按摩師,雖然眼盲,卻曆經江河湖海,一路追随祖父的鄉愁,将自己感受到的世間美好,分享給其他失明的夥伴。

生活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歌。樹立對生活積極的态度,或許才是為人父母最正确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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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紀明岚沒有意識到這點,她在家庭中是處于絕對強勢地位的。所以,女兒唯有在她病危陷入昏迷時,才敢對着窗戶說出多年内心的積怨:

“你控制着這個家的氣氛,你占有的太多了。”

德國心理治療師海靈格所創新的“家庭系統排列”中顯示,家庭系統運行存在着維持其平衡的動力,每個人都應該獲得認可與尊重。

如果某一方過于強勢,另一方被打壓、排斥在外,那麼孩子就會表面上服從強勢方,而實際上則追随弱勢方,從而試圖平衡系統的運行。

建波通過自己行為上的追随,表達着對父親的忠誠。父親是建波生活中唯一的光,她說:

“這個男人再龌龊,他都不曾放棄我。”

這句話完美貼合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即給“壞人”帶上了救世主的光環,他的罪惡與我無關。可在槍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沒有赢家,孩子是最先中槍的人。

無獨有偶,網上熱傳的流浪大師沈巍,在父母争吵的環境中長大,雖然上過大學,當過公務員,但對婚姻始終排斥,50多歲依然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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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日談》中,他坦言父母的婚姻對他造成的影響就是獨身,他不會走進婚姻,因為沒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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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家庭,養不出快樂的孩子。

家庭的争吵,留給孩子婚姻的印象,始終都是悲涼的底色。且這種悲涼會追随他們一生,哪怕其他方面再成功都無法抹去。

家庭中,所有的不幸都不會是單方面的,不幸的原罪是無法改變原生家庭影響的所有你和我,這種影響還會輕易複刻給下一代,要麼毀滅,要麼周而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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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你和母親的關系,決定你和世界的關系

影片中強勢的母親,其實也淋漓盡緻地展現了中國式“家長作風”。

她們通過自己的經曆、閱曆,形成一套對小孩的枷鎖;不僅試圖控制孩子的思想與行為,還會把自己渴望的東西、刻闆的理念灌輸給下一代,直至他們滿足自己的需求。

另一方面,孩子在此環境下成長,則莫名成了母親的“情緒垃圾桶”。

也許母親是因為工作不順、鄰裡矛盾或夫妻不睦,因此産生了衆多負面情緒,以苛責小孩作為發洩;

下一代隻能無奈忍受,進而逐漸逼迫自己習慣應對,最後麻木地接受病态的親子關系。即使長大後成為獨立的個體,這些經年累月的創傷,也無法徹底愈合。

正如建波,長期得不到母愛的關懷,成年後隻能通過睡男人的方式,獲取這種難得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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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母親病倒,所有的罵聲就此停止,才可以脫下疲憊的面具,表露自己多年的痛苦:

“家庭不是戰場,你的勝利也不是真的榮耀。”

這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大的社會問題:這些有強烈控制欲的家長,如何才能反思帶給小孩的傷害呢?

事實上,比起離婚冷靜期,生育更應該設定一個“冷靜期”。希望成為家長的個體,都應該在學習育兒理念之外,确保自己能夠接納未知的育兒困境,并且有精力、時間去陪伴孩子。

當自身出現心理不健康的情況,也應該盡早求助專業醫生,切實解決問題,而非發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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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做母親太難,做一個陽光、正直、又善良的榜樣,更是難上加難。

戴錦華曾分享過女性的困境,她說:

“女性的困境源于語言的囚牢與規範的囚牢,源于自我指認的艱難,源于重重鏡像的圍困與迷惘,是一種脅迫、一種擠壓、一種将女性的血肉之軀變為釘死的蝴蝶的文明暴行。”

影片中的三人就像是籠子裡的長頸鹿,彼此捆綁,彼此治愈,又彼此傷害,無往不複的循環中是沖不破的牢籠。

長頸鹿是沒有聲帶的,這也暗示了建波在母親的壓迫下,為避免“家庭戰争”給自己女兒帶來二次傷害,選擇沉默、噤聲、隐忍,以示自己倔強的抵抗。

電影中類似長頸鹿般的隐喻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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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山羊出現在建波的夢境中,先是幾個穿着手術服的人從房間内拖走了一隻哀嚎着的山羊,然後又出現了失語的母親。

在西方文化中,山羊代表惡魔,Baphomet(基督教惡魔之一)在巫術的傳說裡面,魔王撒旦常常會化作一隻羊的形狀,在女巫聚會的場所上,供衆女巫膜拜。

而這一意象是與母親的形象連接在一起的,預示了她的死亡,同時也說明了建波潛意識裡對母親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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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女子的多次出現則與死亡有關,在導演的鏡頭下,死亡似乎是帶有某種誘惑性的,就像那個性感女郎,對所有痛苦掙紮的人釋放信号,也如建波日記裡寫的:

“我對未來沒有幻想,我在這裡出生,也将在這裡死去。”

道破了她的生存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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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上有個問題:為什麼有些父母會經常對子女冷嘲熱諷?

其中一個網友的回答讓人心痛:

“大一那個寒假,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自殺。

我在媽媽的苛責下長大,她談起我永遠是負面的,她會抓着一件小事然後當作宣洩口來辱罵你,你頂一句她罵十句,所以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長此以往我變得越來越沉默,我現在自卑、内向,開始抑郁。”

不可否認的是,媽媽是孩子的根源,是最原始的驅動力。那些被父母惡毒語言傷害過的孩子,被傷害的不僅是一時的自尊心,摧毀的更是前行一生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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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結語:重生

影片最後,春潮蔓延,流過街道,病房,舞台,最終流向婉婷。三代女性的愛與恨在同個屋檐下如潮水般控制不住,兩次水漫,從節奏的快意,終究化成無需節制的暢達。

過程的波瀾,現實也好,迷離也好,也都是些不止于家庭關系的驚惶。

影片很大膽,家庭戰争之外,更有不同代際固有觀念的形成。特别是紀明岚,經受過那個年代的變異,然後在這個年代歌頌,經曆過迫害,卻不隻是自斷經脈,而是培育了更大的迫害。

當老周贊歎媒體人批判的良心,姥姥直接說出了最蒼白、最詭辯、最悚然的恩惠論,這就不隻是思想、視野的局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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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結尾處理得很意識流,更像是給觀衆抛出了一個問題:千千萬萬被母親傷害、卻又割舍不下的“郭建波們”,該何去何從?

“标準答案”十有八九是“遠離原生家庭,開展新生活。”

這像一句口号,卻很難有人做到。都是普通人,又有誰能像毫無感情的機器一樣,切割得清清楚楚,毫無挂礙地一走了之呢?

如果說和母親的關系有毒有害,那麼确實有必要階段性遠離,但我們需要明白遠離是為了什麼。

很喜歡一個比喻:

“我們小時候是一滴水,母親帶來的傷害,像是一個漆黑的顔色,浸染水滴的全部。

我們長大,變成一杯水、一盆水,甚至流入溪流、江海,愈發寬廣,自潔能力愈發強大。

那抹顔色确實以底色的形式一直存在,但它已經不再漆黑,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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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遠離母親,不該是為了賭氣、較勁,而是為了留出自我療愈的時間空間,同時建立起新的關系。

等我們有了朋友、伴侶,母親占據的部分和影響力,可能就會漸漸縮小為1/2、1/4、1/8、1/10、1/100......

我們在豐富的社交關系中,習得的能力、獲得的滋養,也會不斷稀釋母親帶來的傷害,反過來幫我們更好地理解、處理和母親的關系。

《母愛的羁絆》一書曾提到:

“被母親傷害過的孩子,需要接受媽媽的缺點,體驗因為沒有過一個理想母親而産生的傷感。”

因此我們需要接受母親是受自身、時代局限的不完美的普通人,需要接受母親給我們心裡留下一個巨大的虧空,且隻能由我們自己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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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接受現實,也不是強求自己去和解,而是為了不糾纏。

親子關系中,雙方無法溝通的原因往往在于期待不同,誰都沒辦法滿足彼此的期待,所以一次次爆發争吵。

要想結束這種糾纏,就必須有個人破除期待。即不要想着把對方改造成一個會好好說話的人,而是認清現實,想想該怎樣避免與不太會講話的她,陷入無意義的糾紛中。

不糾纏,是解決親子矛盾的第三條路。

當你越來越能接受不同的存在,就越來越能療愈自己内在的小孩,也就真正能做到,放下傷害,不再與過去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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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後,伴随着肖邦的小調夜曲,建波與盲人技師相擁、相觸,這份愛殘缺又美麗,孤獨卻又完整。

這是她在家庭中無法得到的滿足感,這是身體在向“愛“招手,也是《春潮》放棄對抗,在向“希望”招手,是被流水蔓延過的女性生命力的重生。

這雖然是一部家庭電影,但更是兩個女人,一個女孩的現實主義實錄,是一場降維的階梯式母女對“愛”的深刻探讨和索引。

現實往往比電影更狗血,電影與現實的距離或許也就是一個被披露,一個被深藏的距離。

電影是幸運的,無論過程如何,都可以合家歡。但現實中傷痛還在繼續,有些母愛真的很“傷”。

看完影片,相比完美ending,我更希望在現實生活中,這種難得、久違的親子和解能來得更早一些,病态的母女關系與畸形的相處模式能少一些,因為受傷的人,亟待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