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Sir被一段影像資料吸引:
1986年,有個胖子在長安街上騎自行車。
滿臉燦爛充滿感染力的笑容,好像整條長安街都是他的舞台。
他穿着一身紅衣,還搭了個層層疊疊花裡胡哨的圍巾,更顯得身形像個球。
他是誰?
他的名字無人不知。
但準出乎你的意料——
《帕瓦羅蒂》
當時的中國,已經對他有所耳聞。但歌劇,還是一種遙遠的藝術。
然而有趣的是,觀看整段影像資料,居然不會覺得這個語言不通的意大利人,和古老的東方格格不入。
他投入演唱,觀衆起勁鼓掌。
手舞足蹈地指導中國人唱歌劇。
被指導的學生太緊張,一不小心唱破了音,露出羞愧的微笑。
他舉起飲料,用誇張的動作轉移大家的注意,減緩尴尬。
按郎朗的話說:
來了這樣一個厲害的意大利人
大塊頭 笑容卻無比燦爛
當他微笑着揮舞白手帕的時候
世界都為之動容
一轉眼,這位快樂的大師已經因病離開了我們十二年。
而在他逝世十周年時立項的紀錄片《帕瓦羅蒂》,也終于上映。
導演朗·霍華德(《極速風流》《美麗心靈》)。
這傳記片還原帕瓦羅蒂時,不隻是在談論音樂藝術,不隻是在吹噓豐功偉績。
他更想探索一個問題——
帕瓦羅蒂,是誰?
藝術家往往有一顆敏感的、自我懷疑的靈魂,比如梵高。
但帕瓦羅蒂的身上,幾乎找不到一點自我懷疑的影子。
他答記者問時,是這樣的:
記者:你是否認為 你是你自己嗓音的奴隸呢?
帕瓦羅蒂:對于其他人 你可以用“奴隸”這個詞
而對于像我這樣的歌手來說
我覺得
用“主人”這個詞來描述
更為恰當
聽起來略顯自大,但并不過分。
因為,誰都知道魯契亞諾·帕瓦羅蒂是誰 。
公認的說法是:
你可以當一個還不錯的男高音
但如果你沒有高音C 你出不了名
現在你知道帕瓦羅蒂為什麼是世界最著名的男高音了。
這種高音C,他唱《軍中女郎》時能連唱9個。
而且,要命地輕而易舉。
按照他妻子的話說:
魯契亞諾完全明白
他是從上帝那得到的天賦
在事業上,他幾乎可以說是平步青雲。
他很小就對音樂感興趣。畢業後就做了小學音樂老師。
在那裡,他遇上了自己的一生之敵——
不是世界三大男高音中的另外兩個。
而是,鬧起來有一千分貝的小學生們。
五個班一起上課
好像有上百人
我記得那種吵鬧聲簡直是難以想象
即便是我這樣的大嗓門兒
也很難讓他們的聲音停止下來
那種受挫的感覺
讓我很沮喪
幸好,沒多久他就出名了。
他先是獲得了音樂比賽的冠軍,因此得以主演了《波西米亞人》。巡演到英國時,A角德·史蒂法諾生病了。
就像所有小說裡寫的一樣,一個成功者的偃旗息鼓,往往是為了引入一個當時還一文不名的小人物。而恰恰是這個小人物,将成為接下來這個時代獨一無二的英豪。
帕瓦羅蒂成為了這場演出的男主角,立刻蹿紅成新起之秀。
當時尚未出名的多明戈,在報紙上就見過他的大名。
這兩位藝術家,最為人熟知的交集,是若幹年後意大利世界杯決賽前夜在羅馬的首演。在場的還有卡雷拉斯。從此,“世界三大男高音”的組合套餐暢銷全球。
安可的兩首《我的太陽》《今夜無人入眠》都成為經典。
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這合唱居然純屬即興發揮。
原本,《今夜無人入眠》是留給帕瓦羅蒂的solo,多明戈和卡雷拉斯隻是站在台上等謝幕。這時,多明戈突然說:“為什麼我們不三個人合唱呢?”
喲,赤裸裸地是要搶戲、給自己加戲了。
但帕瓦羅蒂也答應了下來。
認真分析表演的細節,你可以清晰地看見它的臨時性。
比如歌曲剛開始,是帕瓦羅蒂先開口。這是他最經典的詠歎調,唱得舒緩清亮,毫無壓力。但,突然間,站在最左邊的多明戈開口了。
帕瓦羅蒂的表情明顯有點意外,立刻閉嘴,攤了攤手,還挑了個眉。
搶我歌詞?幾乎是挑釁。
鬥志被激起, 再次輪到他的時候,他拖長了音調,果然引發滿堂彩。
雖然一臉嚴肅,但掩不住得意,像是在說:看吧,這還是大爺我的主場。
旁邊兩位男高音壓力山大,交頭接耳,誓要再強壓地頭蛇。
唱得優美,這一番你來我往的明搶暗鬥更是精彩。
就如同多明戈回憶:
站上舞台的 那一刻
真正的競争才開始
當時的情況是 你能做的 我會更好
受台上的氣氛感染
大家默契地想着
剛剛你可真棒 接下來看我的了
但這種你争我搶的局面,并不陰險。
它如歌劇一般坦蕩,用一個高音去承接高音,用實力去挑戰另一種實力。
就像帕瓦羅蒂被2v1進攻時,他并不惱怒,而滿臉的樂不可支。
最後三人的高音交融彙合,直沖雲霄。現場觀衆起立鼓掌,久久不停歇。
試想,如果當晚帕瓦羅蒂按計劃solo,也必然精彩、不負衆望。但正是這三人合作的層次性、戲劇性、故事性,讓表演真正廣為流傳,成為大衆的經典。
這是帕瓦羅蒂的人生智慧。他不要做一個寂寞的英雄——
比起做寡頭更幸福的,是生在一個棋逢對手的時代。
帕瓦羅蒂身上有一種接近于兒童的天真。這讓他做的很多匪夷所思的事,都奇迹般地免于微詞。
比如他曾經在節目上大大咧咧地回憶起,剛出名的時候和知名女高音巡演:
帕瓦羅蒂:特别是從她那 我學會了呼吸
主持人:你學到什麼了 你怎麼知道身體裡發生了什麼
帕瓦羅蒂:當在唱二重唱的時候 我會去摸她
然後感覺她怎麼做的
換了别人說這話,就得“metoo”了。
但帕瓦羅蒂講,就透出一點真誠。
我能感受她隔膜的肌肉
然後她叫我感受她在沖擊高音前
肌肉是怎麼收縮的
他确實做過不少錯事,而且越到晚年,非議越多。
但他又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讓這些負面的聲音自行消化。
比如,他曾經因身體原因臨時放了紐約樂迷的鴿子,狠敗了一波觀衆緣。
但多年後,他來紐約開告别音樂會時,紐約人都忘了記仇,集體上演“真香”現場。
或許有的人會憤憤地說
如果他再來紐約的話
我絕對不會再來捧他的場了
可是 當他宣布
即将在這裡舉辦告别演出的時候
正是這些人 首先趕來排隊買票了
民衆對于這個天才,有一種近乎慷慨的溺愛。
但溺愛如此,也有消耗完的時候。
帕瓦羅蒂有一罪難逃——
風流。
他在一貧如洗的時候英年早婚,在四年零七個月裡生了三個女兒。
帕瓦羅蒂追憶起新婚歲月,也用了最美好的幾個詞。但突然話鋒一轉,變成渣男發言。
那就是愛情 激情 很美好也很不經意
是生活中所有的詩意 浪漫 和正能量
還有絕望 因為它 它就在那
怎麼就絕望了?帕瓦羅蒂也沒說。總之,和所有無法被婚姻鎖住的浪子一樣,他出軌了。
而且一次又一次。
女高音瑪德琳·蕾妮,就是帕瓦羅蒂的情人之一。
她回憶起老帕追她的時候,是這樣的:
我記得一場獨唱會 我在後台
然後突然間的
他拉着我上台唱了一首波西米亞二重唱
這招不是Lady Gaga在《一個明星的誕生》裡體驗過的嗎?
果然玩音樂的撩起妹來都差不多。
這段露水情緣還沒有交代完,就又冒出了另一任绯聞女友,一個小他36歲的圈外人。
老帕這次是認真的,不惜抛妻棄女。
人們告訴我他背着我出了很多次軌
但我從來都不願意相信
每當我提出質疑 他都會不停發誓
後來我才明白 他并不是在為真相發誓
離婚後人們對他的看法大大改觀 尤其我們這個城市裡的人
在意大利 高尚的歌手形象就此破滅
但老帕不管,他熱火朝天地陷入愛河,并任由這條愛河掐住自己的七寸。
羅馬教廷禁止他和新歡在教堂結婚,他們就在歌劇院完婚。
對于身為男高音的他,這不像種懲罰,反倒像成全。
像一個任性的老小孩,他好像總能得償所願,無論怎樣冒天下之大不韪。
這當然不是一個完美的帕瓦羅蒂。
但大概是最真實的一版。
年輕時的帕瓦羅蒂,和《老友記》中的喬伊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性格也相近,有意大利人獨有的那種樂天精神。
回憶起自己的第一場演出,他非常老實:
那晚也沒造成什麼轟動
但我覺得所有人都很開心 尤其是我母親
好像在他的價值順位裡,“開心”永遠比“成功”占據着更高的位置。
其實,往往是見過黑暗的人,才會格外向往光明。
他的家鄉摩德納在二戰期間遭遇轟炸,父親和爺爺都被德軍拘捕過。
回憶起戰勝後的場景,帕瓦羅蒂沒有渲染宏大的家國情懷,而是喜不自勝地列舉起了瑣屑的日常細節:
在那之後,就有了“可口可樂、萬寶路香煙、口香糖,對了,還有女士絲襪”。
看起來不太正經?其實背後是奠定了他一生的人生哲學——
像愛生命一樣,去愛生活。
就是在那一刻 我對自己說
現在我的确想要活下去
而不用再絞盡腦汁地思索
什麼是正義 什麼是邪惡了
這種情感,在私人領域,成為上文說的“多情”,讓他落入他人的口舌。
在公共領域,卻成為了“大愛”。
成名後,他每年都會在故鄉摩德納舉辦“帕瓦羅蒂和朋友們”的慈善演唱會。
歌劇拼盤?
不,這些“朋友們”唱的都不是古典音樂,而是流行樂。
Sting、内維爾兄弟、皇後樂隊的布萊恩·梅……
強勢的關注總是伴随強烈的譴責。
古典樂界的态度是:
因為我不能看流行和歌劇歌者同時出現
不行 絕不
歌劇世界有點受冷落了
然而另一頭,流行樂手也不見得多稀罕他的橄榄枝。比如U2樂隊的主唱波諾,就很不情願幫他寫歌。
但帕瓦羅蒂專治晚期拖延症患者,他的第一招——
安插間諜。
和波諾家的意大利女管家打成一片。
他把我們的管家變成他的間諜
因為在早餐 午餐 喝茶的時候她都會問
你幫他把歌寫好了嗎
在家也不得安甯,波諾隻能屁滾尿流地把歌寫好了。但帕瓦羅蒂還有一個要求,要他到演唱會現場去唱這首歌。
于是使出了第二招——
出其不意。
然後我解釋道 我絕對去不了摩德納表演
樂隊做不到 我們當時還在錄音棚裡
他說好吧 我在去錄音棚的路上了
我說 不 我們在都柏林
他說 我就在都柏林
然後 有人敲門了
他帶着他媽的一群攝影師來了
這手腕,堪比異地戀中的霸道總裁。
波諾不得不臣服了,多年以後也一改傲嬌脾性,直白地稱帕瓦羅蒂為:
留着絡腮胡子的大寶貝
噫,還能更肉麻嗎。
但這番折騰,不隻是他的個人興趣,或沽名釣譽。
波諾為帕瓦羅蒂寫的這首《薩拉熱窩小姐》,是寫給當時戰亂中波斯尼亞流離失所的兒童。
當下的波斯尼亞的戰火,和帕瓦羅蒂童年時的意大利重合。
所以當晚,他也格外動情。漲紅了臉,眼角有淚。
随後他更親臨戰區,傾囊相助。
正如身邊人所說:
他也同是戰亂中的孩子。
帕瓦羅蒂的快樂,不是一種屏蔽了他人痛苦的自嗨。
他的敏感能共情遙遠的處境,再讓他内生的快樂,有力地向外輻散。
這才能稱之為“大愛”。
2005年告别演出沒多久,帕瓦羅蒂就住進了醫院。他确診了胰髒癌。
紀錄片末,三個和他生命有情感瓜葛的女人,绯聞女友、前妻、現任妻子,紛紛出鏡發言。
氣氛卻出奇地和諧。
绯聞女友坐飛機去醫院看他,感慨命運要他抛下新婚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
前妻給他做了他最喜歡的意大利面,雖然他已經難以下咽。
最後的日子,他已經不能說話,但還能聽自己唱歌,還能給自己吹彩虹屁:“我唱得挺好的。”
伴随着帕瓦羅蒂的歌曲錄音,他的靈柩緩緩地轉過街角。廣場上、街道邊,擠滿了來送行的人。
紀錄片開頭,畫外音問,你怎麼評價帕瓦羅蒂這個人呢?
到片子的結尾,他終于給出答案,難得透露出不自信:
至于這個人 我希望我是個好丈夫 好父親
對朋友和身邊的人來說是個好夥伴
然而也許我并不是個好父親 我很困擾
沒了
但這樣結束,就不夠帕瓦羅蒂了。
果不其然,他接着說:
還有 我希望你能一直愛我
如果你今天不愛我
永遠還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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