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整個電影圈的焦點都集中到了一部電影上。

期待太多:

史皇主演。

本月唯一好萊塢大片。

向電影極限發出全新挑戰。

而于Sir,必看的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隻因為這是。

李安新片——

《雙子殺手》

Gemini Man

...

老實說,很多人去電影院不是抱着看電影的心态去看的。

是驗貨。

安叔新貨:4K+3D+120幀。

啥意思?有多牛?

Sir上一篇文章已經扒透了。

今天,Sir想來聊聊技術以外。

消息早就不胫而走。

據說——

“李安這次失手了。”

海外口碑遇冷,爛番茄媒體打出25%新鮮度。

然而。

這也隻是聲音的一面。

另一面,是84%的觀衆喜愛度。

...

還有在好萊塢的另一面,藝術電影發源地的歐洲,大量影評人給出贊歎好評:

太驚豔了

無論是技術層面還是劇本層面

這種類型的電影現在都沒人拍了

...

有人甚至開始思考一個觀影終極問題:

人類的定義是什麼

電影的定義又是什麼

...

而在《雙子殺手》的“主場”(目前4K+3D+120幀的标配版隻在中國能看到),評分7.1,支持的聲勢不小。

...

到底該信誰的?

Sir可以斷言,這将是李安最具争議性的一部電影,因為你難以找到一把合乎所有人期待的尺子去衡量它——

商業或是實驗。

習俗還是颠覆。

旁觀或是參與。

對《雙子殺手》的評價,已經成為不同立場之間的對壘。

而要理解《雙子殺手》為何會走入如此局面,首先要理解的是——

李安究竟想幹嘛?

不得不承認,我們一直稱李安為“華人之光”,然而一個事實是,我們越來越不懂李安了。

從知根知底的“父親三部曲”,融貫中西的《卧虎藏龍》。

到直視哲學終極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再到《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雙子殺手》與技術的死磕。

你不難察覺到李安創作路線的轉向——

他正在走出我們熟悉的圈子,向更廣闊的世界冒險。

遠,至未知的邊際。

近,深入自己的本心。

是時候以《雙子殺手》來重新審視這個問題了——

李安是誰。

...

李安給人最大的印象是,老好人。

謙遜儒雅,低調中庸。

抱歉,Sir要來撕下這層“假面”。

人情世故上,李安處處平和放松;隻在一件事上,他緊繃得要命。

電影。

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就是:

我覺得做人可以很溫柔很中庸,做藝術不能手軟。我喜歡像鵝的脖子一樣,很圓滑,但是底下折了三折,這樣我覺得比較安心和對得起觀衆。

平靜中庸的,隻是表面。

前一秒還水過無痕,轉手就掀起滔天巨浪。

能夠将這二者結合得天衣無縫的,是他獨有的分寸感。

你看《飲食男女》裡,老朱叫家倩起床。

輕柔的手唯恐打擾女兒的好夢,可呵護之情到了嘴邊,卻變成厲聲厲氣——

你快遲到了

...

李安的父親李升,是台灣著名教育家。

父親平日治家嚴格,希望李安日後子承父業,做一名老師。

93年,李安以《喜宴》拿下柏林金熊獎,父親仍勸他改行。

到了03年,《綠巨人》在北美口碑遇冷,李安很苦悶,甚至萌生退休的打算。

出乎意料。

一直不認可他的父親,第一次鼓勵他“再拍一部電影試試看”。

那之後,李安拍出了《斷背山》,并憑借本片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在好萊塢站穩了腳跟。

回想當初那句鼓勵的話,很少有人知道,父親的下一句是:

“到時你就退休,去教書。”

...

父親去世前,曾提筆寫了一副字給他:“入山不必太深,下筆不必太濃。”

這是東方思維中的禅理——

追求本身,已然構成了遺憾。

當父親去世,遠隔重洋的李安未能在場,他隻能将這種遺憾埋在心底:“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們對于李安的好感,很大一部分來自于那熟悉的傳統,濃厚的東方底蘊。

但。

你看李安(即使是早期)的作品,哪裡又傳統了?

跨國婚姻、同性戀、叛逆女兒……

...

分明是反傳統。

他講的是新與舊的碰撞和對抗。

是個體如何沖破陳俗的外殼,成為真正的自我。

以及整個過程中,絕無可能避免的劇痛。

...

Sir認為,經過“父親三部曲”,李安基本達成了與父輩、傳統的和解。

通過《色,戒》,基本解決了個體與國家的身份焦慮。

而後。

他要面對的最大困境是什麼?

他自己。

電影成為了自個兒與自個兒的較勁。

看似平易近人的李安,其實相當“獨裁”。

演員有時候很進入狀态,想和他分享自己不堪的經曆,他作何反應?

“我不要聽”。

專業性,讓他把自己擺在一邊,做個清醒的旁觀者。

...

而選擇了在未知的領域冒險,能依靠的也隻有自己。

拍片的時候,我老是往不安全的地方走,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會有一種不安全感,講起來很矛盾的。

所以你如果什麼事情都對的時候,你反而有一種很毛的感覺,不曉得有什麼更大的事情會發生。所以冒險變為一種常态,很微妙的心理。

遠離安全範圍,永遠逼自己要一個“不可能”的結果。

說到底,就是自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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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義無反顧的嘗試——

從文藝片到戰争片,從武俠片到西部片,從倫理片到奇幻片。

題材之多,類型之廣,就算放在好萊塢,也是大師級别。

李安至今還沒有停止過摸索——

“我”的邊界在哪?

“父親三部曲”後,拍的第一部英語片《理智與情感》,就是和畢業于牛津、劍橋的大明星,英國美國最頂尖的團隊合作。

他說英國人都很愛辯論,他給演員導戲,常常嘴巴接不上,吃不消:

其實蠻痛苦的

...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部電影的小說曾經被評價為“絕不可能拍成電影”,因為從頭到尾,人與虎之間幾乎連對白都沒有。

一向被認為擅長拍社會關系的李安,這次拍被海難孤立的少年,拍心中的猛虎和自我:

做電影,職業來做有二十年,入行二十年,所以我現在做的成績來講,我就是再拍爛片,還有人找我拍,可是我會擔心說,拍東西沒有意思了,沒有挑戰,我的那個鬥志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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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李安已經不再滿足于隻是講好一個故事了。

他開始嘗試,打破近百年來的24幀的曆史,為電影尋找新的地平線。

...

最新的《雙子殺手》。

則是首次采用“4K+3D+120幀”的形式。

李安說,這個片子有很多很美的畫面,有的畫面甚至讓他“想住在裡面,就像中國畫一樣”。 

“好的電影就應該提供這種畫面。”

都說,“李安變了”。“李安變了”。“李安變了”。

但“李安是誰”,有答案嗎?

李安自己也不知道。

他仍在尋找。

人,是通過觸摸邊界,定義自我的。

在父親之下,你是人之子。

在國家之下,你是公民。

而沖破了這些外在的束縛,在一個更自由和宏大的領域,你是誰?

李安為自己錨定了一條新的邊界——

那就是電影的極限。

去尋找一個在電影的上帝之下的,新“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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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殺手》說的正是一個“我與我”的故事。

李安讓一個51歲的殺手與23歲的自己,互相角逐。

新我與故我,在互為鏡像的自我下,舔舐由此帶來的恐懼。

這,很“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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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亨利是一名頂尖的職業殺手,他槍法神準。

可職業生涯中經手的無數性命,困擾也折磨着他,讓他飽受失眠的煎熬,讓他無妻無子,不敢投入任何感情中,不敢有牽挂。

他的身世與經曆,他染血的雙手,都讓他無數次從夢魇中驚醒。

他最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

終于有一天,亨利決定金盆洗手。

他也因此被組織追殺,而那個讓他數次陷入絕境的殺手,是一個——

更年輕的、改良版的自己。

“小克(Juni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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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在說什麼?

首先,李安說的是一個再經典不過的命題——

何而為人?

并不隻是克隆人的科技倫理那麼簡單。

《雙子殺手》開頭,亨利在一次任務中險些失手。

因為小女孩的幹擾,他遲遲不能扣下扳機。

...

這,也是克隆計劃的初衷——

創造出沒有恐懼、沒有質疑、沒有道德考量的殺人機器。

的确,克隆出了一個20歲的“小克”。

然後呢?

正如布萊希特的一首詩所寫:

将軍,你那坦克是輛堅強的車子。它把整座樹林推倒,把上百人壓死。可惜它有個缺點:它需要一個司機。

……

将軍,人是很有用場。他能飛行,他能殺傷。可惜他有個缺點:他能思考。

《雙子殺手》也意味深長地暗示過。

在出逃時,亨利對同伴說:“你還害怕,這很好,能讓你保持警惕。”

人之所以為人,珍貴的,恰恰是那些不完美的“缺點”。

“小克”有更年輕的身體,沒有過噩夢般的經曆。

嶄新得像一件剛開刃的武器。

但,他與“磨損”了的亨利較量結果會如何呢?

Sir不劇透。

結局中,自有李安的答案。

然後,李安想探尋一個更深的問題是——

什麼是我?

當年輕的小克遇到亨利,他說自己見到了“鬼”。

...

李安隻用一個物件,就呈現出兩人間互為恐懼的關系。

鏡子。

小克第一次殺上門,亨利在鏡中看到他的側影。

兩人在街頭搏命追擊,地上的水形成鏡面,倒映出飛檐走壁的小克。

亨利将槍對準小克,在瞄準鏡中完全看清對方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兩人效力于不同組織,一個想毀滅,一個想救贖。

互為鏡像,撕開一道裂口,讓這個故事有了更多的可能。

...

而當你糾結誰将取代誰的時候。

其實已經中了李安的計——

鏡子,隻是障眼法。

故事下潛藏着的,是李安設想中自我、本我、超我的較量。

聽上去玄之又玄?

再次原諒Sir不能劇透。

但保證。

你一看就明白Sir上面說的是什麼意思。

最後,說回到電影本身的争議。

說《雙子殺手》隻有畫面,沒有故事。

Sir不同意。

李安并沒有放棄他的表達,也沒有改變對“人”的關注。

...

隻不過這一次,技術成為他表達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與文本形成二元悖反——

電影中,質疑着克隆人;現實中,李安把人複制得越來越逼真;

電影中,憂慮着技術飛躍帶來的惡果;現實中,李安卻義無反顧地投身到最前沿的技術革命。

...

但Sir同意。

李安過于前衛的實驗,會讓一部分人感到不适,無法入戲。

太巨細靡遺的還原,讓細節成為幹擾,重點失焦點,削弱“電影感”。

太高的幀速,讓動作場面原形畢露,顯得冷靜克制而火爆感不足。

無疑。

《雙子殺手》的實驗結果,遠未成熟。

但這就是我們否定它的理由嗎?

Sir想起一則關于電的經典故事。

1831年,法拉第展示電磁感應的發電原理,一位在場的女士問到:“您的發明有什麼用呢?”

她說的,一定程度上沒錯。

當電燈、電話、電視還沒有被發明出來的時候。

電,有什麼用呢?

Sir開頭說了,認不認可《雙子殺手》,取決于你站在何種立場去看它——商業還是實驗?習俗還是颠覆?旁觀還是參與?

當我們習慣了24幀的觀影習慣。

去看120幀時。

不禁要問:再清晰、再流暢,又有何用?

而。

李安的冒險在于。

正因為不知道,在120幀的格式裡,可以展開成一個怎樣的電影世界。

所以,他才開始了這一切。

于Sir而言。

樂于站在李安的實驗一邊。

好奇着往裡看看。

那是不是電影未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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