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野做完短片,就回學校做展映,很有儀式感。你就會覺得,咱們學這個專業的,還能做這個?很牛逼!我也想在學生裡感覺很牛逼,讓一些女生們注意到我。”

“(拍攝《情詩》)我隻是把自己當作一個樣本而已,我是一個傻逼,我實際上是通過自己來罵所有人,都是這個樣!大家不都是傻逼!”

“她(指妻子周青)演了一個她本我的情敵,同時她又體會了出軌者的感覺,還讓我體會到了出軌的感覺,但那個女人又是傷害她的一個東西,她演了一個傷害她自己的感覺,她還投入到那個感覺裡去了!”

這是我今年最硬核的一場電影人采訪。

這是我今年遇到的最放開的一位受訪者,他把生活裡的卑微、虛假、惡心、傲嬌、自私和憤恨一次性傾盆脫出,無遮攔,不修飾。

導演王曉振,電影是他與妻子周青共同合作的第二部作品《情詩》。

...

四天前,他們在第14屆FIRST青年電影展獲得最佳劇情長片和最佳演員兩項大獎,評審主席陳可辛首肯力薦,演員段奕宏、郝蕾對女主角周青的表演歎為觀止,郝蕾甚至面對記者時用“我要小心她,她将來會是我的對手”來形容周青。

然而,第一次認識王曉振和周青這對夫妻,是在60天前,因為那天,周青怒罵了我們第一導演。

原因是,我們當天推薦了張獻民老師的第二屆“十薦”片單:2020年第一篇新導演十佳片影評,今晚我用文字取代觀影。那篇文章裡,張獻民老師認為《情詩》在創作上涉及到模仿。

周青為此惱怒,留言至今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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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情詩》在我腦海裡是一副焦灼、執拗的樣子,也會覺得,身為演員,周青顯然被自己的丈夫王曉振PUA了。

直到和本屆FIRST初審王飛飛聊天,才發現《情詩》的微妙,它甚至,能和大鵬的《吉祥如意》放在一起讨論,在這篇文章裡,獨家| 2020,他是我們最需要重新認識的中國導演,大鵬坦露心底最真的聲音。二者,形成2020年電影複工後的真正的創作者意識形态的交鋒。

交哪的鋒?

簡單說就是,在紀錄狀态的掩護下,虛假與真實互相扭打後綻開的一道人性的細縫。事情是假的,人是真的,假的事情,又讓真的人發生了真的事。

那《情詩》的細縫又是什麼?

#以下涉及到劇透#以下涉及到劇透#以下涉及到劇透#以下涉及到劇透#以下涉及到劇透#以下涉及到劇透#

《情詩》分兩段情節。

第一段情節,在農村,王曉振與周青這對夫妻,帶着快三歲的孩子,從男方家裡出來,奔向女方家裡看望太姥爺,倆人一路争吵,原來男方在妻子懷孕期間有外遇,周青知道後怒了,要求馬上離婚,在情緒崩潰下,周青讓王曉振念那首她最喜歡的情詩。

第二段情節,時間線拉回到三年前,王曉振約見情人(此人仍由周青扮演),說女朋友可能懷孕了,懷了,就會結婚,想在結婚前,和你表白,給你念一首情詩,但是情人聽了這話,卻覺得王曉振有道德問題,兩人吵了起來。

兩段情節,用兩個長鏡頭完成,場景基本都在車内發生,人物在最後都發生了人設反轉,并打破第四堵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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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詩》海報

聽上去是不是很吸引人,沒想到這次采訪更吸引我的,是王曉振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這是一篇側面比正面還要清晰的采訪,這是一篇在虛無上充滿着熟悉地域風貌的采訪。

王曉振将《情詩》獻給妻子周青,我将這篇王曉振的采訪,獻給當代所有中國青年獨立電影導演。

全文9000多字,把它當情詩讀起來,可能會快一些。

01.山東來的人:裝B,虛榮,沒那麼愛電影

我這次來FIRST就看了兩個片子,一個是《回南天》,還有一個是董性以導演的《歌聲緣何慢半拍》。倒也無所謂,我本身也不太喜歡看電影,沒那麼大熱愛。說我來FIRST這兒一定要看什麼影片,我沒這麼強烈的需求,去看的也都是因為朋友。

我在家的時候,一年看的影片也不多,甚至我就看純商業片,娛樂娛樂。

我們山東的啊,高考壓力很大。高中的時候,我天天學到很晚,我又是一個神經衰弱的人,中午睡不着覺,中午不睡下午就很漫長,一直到晚上十點,就是在一個腦袋特别疼的狀态下強行學習,還記不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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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王曉振

那時候突然來了一個藝術專業,考一點分數,再加一個不用太高的文化課分數,就可以上大學。

我高考那年540多分才夠二本線,我文化課考了超過500分,再加上這個藝術專業分,就上了東北師範大學,還是211呢,重點本科。

另外,我那時候也願意看點文學什麼的,也是“名利”給我拽過去的,那時候流行什麼韓寒、郭敬明,他們讓我記住,高中生幹這個也可以挺牛逼。

他們喜歡的書,我也找着看,逐漸的,你會接觸所謂的先鋒文學那批人,包括國外的,像卡夫卡什麼的。看得很粗糙,但是你要看,都是虛榮心驅動着你往前推。

整個班裡就我一個這樣,很裝,到那兒都弄本書看。他們會說,這哥們有個性,你聽聽,“個性”是個好詞。

現在回想,當時高考作文寫得并不好,我是一個已經被“文學”異化得很嚴重的人,寫作文很排斥寫排比句,但是看過的那些書的真正精髓,你也吸收不到,你隻是覺得人家好而已,甚至你覺得這個好是你真覺得好嗎?但我真的喜歡韓寒郭敬明的書嗎?我不是發自内心的喜歡,我隻是被洗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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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詩》映後,FIRST電影事務部總監和導演王曉振

後來他們都拍電影做導演,對我就沒有任何影響了,因為他們拍電影之前我就學了編導專業。

但我從小對電影沒有印象,一點都沒有,零,港片也是零。

你現在讓我回憶,排除那些在村裡露天放的《鐵道戰》,我記憶裡看的第一部電影,是小學晚上放學回家去朋友家看的DVD,确實是部港片,成龍演的《蛇鶴八步》,我記得他把一個人的後背給撕開了,就看過這麼一個。

說實話,我隻是記得這個,我沒有對電影産生任何感情,将來是不是要幹這個,我更是壓根沒想過。

直到藝考,我們又聽說要看電影,藝考培訓老師會給你放片子,什麼霍建起的《那山那人那狗》,《青紅》,還有《暖春》之類的。

當時有一個培訓的老師,他點名說我寫的文章真不錯,人家真的是正兒八經的藝考老師,不是來糊弄的,當然他也掙錢。他就在100多号人裡邊說,王曉振把你寫的念一念,你這個虛榮心是不是一下就上來了?他說你應該去考中戲,虛榮心又上來一步!

我還記得最後藝考時題目是《可可西裡》,但我沒有看過這片。好就好在,那時《可可西裡》總是在電視上放,我大概知道它是個啥感覺。

你知道當時我起的标題是啥嗎?很含糊,叫《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我覺得在高中生裡,起這個題目也還行吧。反正什麼含義都能混過去,想想還挺有戲劇性的,你不問我我也完全忘了。

最後專業課我過了線10分,也就這樣。

02.大學之殇:自卑,自負,求女生關注

我考上了東北師範大學,學的是廣播電視編導,更偏電視。文牧野就這學校的你知道吧,他比我大三、四屆,後來去北電進修了,之前是我們學校的一個二級學院的,但老師和我都是一撥人,而且他當時一直拍片子,我就感覺挺好。

我雖然和文牧野沒接觸過,但總聽到他的名字。他們做完短片,就在學校做展映的晚會,一個小型的電影展,像現在FIRST似的,很有儀式感。

你就會覺得,咱們學這個專業的,還能做這個?很牛逼!

我也想做,我也想在學生裡感覺很牛逼,讓一些女生們注意到我。

當時文牧野的《石頭》(2010)在學校放過,這片讓我很驚訝,這麼一個短片,能花兩、三萬去拍。那時候兩、三萬對我是天文數字啊!我現在拍《情詩》也就花這點錢!

但就是因為有像文牧野這樣的學長,包括拍《清水裡的刀子》的王學博,他是我直系的一個學長,他們都有這個意識,拍完片子在學校展映。來好多人,請老師,請這請那的,我真的對這個産生一種愛慕虛榮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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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振和周聖崴在西甯

但是,我上大學,完全不是在認知上拉開視野。我從一個純鄉下來的孩子,同學都是家庭還可以的,他給你拉開的視野都是啥?這些人真會玩,天天想着怎麼玩,東北人又會玩。

首先他們跟你見面說話就很娛樂,上來稱兄道弟的,沒事就出去喝酒,玩各種遊戲,你完全沒那能力,但是你在這麼一個環境裡……你就是一個很被動的狀态。

說實話一個寝室6個人,他們人都很好,人家也不介意你哪來的,偶爾可能說你是個鄉巴佬,但不是在針對你。

但是人家再怎麼好,你也能感覺到他骨子裡那種優越感,他不會跟你玩得很親熱,本身你也沒有那個能力跟人家玩得很親熱。

那一直就相當自卑啊!

你肯定得想,要找個牛逼的東西,讓你不要那麼自卑。

說白了,你要找一個外部的力量來支撐你。

大學一開始上課的時候,我就開始想,是不是可以寫個劇本拍東西。我在我們班裡,還是很能拍的。

我記得我一個學長跟我說,你看金基德這個人,多有力量,多血腥。那時候我就認為有力量的就是好的,我就想做一個那樣的。

怎麼能有力量呢?就要把那種血腥放進去,結果想了一個劇本,學長說我跟《車四十四》很像,後來我也沒拍。過了那個勁,我也不再去想那個方向了。因為你的審美又發生了變化,基本上我能捋出來我一路的審美變化。

之後我就看到賈樟柯的《小武》,他會讓你感覺,把你那點東西利用起來,也能拍電影。你說《小武》這電影給了我多大的震撼,沒有,它是在方法論上給我太大的啟發。有了《小武》之後,你也會在網上開始搜,像什麼阿巴斯。他們其實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很簡單的東西,也可以拍。

後來我歸納,真正對我有影響的,都是這種方法論上的電影。就像寫東西一樣,你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你也有這個信心做東西,老師沒給你這信心,但是這些導演,包括那些拍片辦展覽的學長,他會給你虛榮感——咱們是有可能去拍電影的,就有了信心。

我大學四年最高光時刻,那就是我做的第一個短片,在學校也是展映,一個班級的展映,大家都覺得很好,老師也頒給你最佳導演、最佳影片什麼的。

你還會在女生方面獲得一點外部的支撐。

03.卷入社會:處女作,喜當爹,以及罰稅

2012年,我研究生畢業,就是那年年末拍的第一部電影《田園将蕪》。我都忘了是不是真的入了FIRST,他們跟我說是入了展映單元。因為當時我主要參加的是北京獨立電影節和中國獨立影像展。

說實話,我那時候的判斷,FIRST還沒有另外兩個電影節重要,所以我也不太關心,而且《田園将蕪》裡還有挺赤裸的東西,那種情愛鏡頭。所以它在國内也沒有發行,有個新加坡的網站,一個叫克雷夫·肖博的人在運營,他們跟我簽了一個合約,《田園将蕪》放在他們網站上,大家付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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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将蕪》海報

拍《田園将蕪》時的虛榮心很簡單,就因為當時我身邊朋友有個叫楊平道,他當時拍了個長片,我在想,因為我學校,我也一直拍短片,他都拍了,我也能拍一個,我為啥不拍一個呢。

并沒多大野心,也沒什麼期待,你隻是跟着感覺,我覺得我拍得很快樂,很即興,我的劇本就四個字——吃喝拉撒。我就拍吃的,上廁所的,做愛什麼亂七八糟的,很動物的一些東西,大概用一個時間串聯起來。

當時拍得很輕松,到現在都覺得那時很享受,雖然我隻花了幾百塊錢。

拍完之後,沒想到,楊平道跟我說,有什麼北京獨立電影節,你可以投一投。我一投,北京獨立電影節選了開幕片子,他們初審評委都很喜歡,當時有楊瑾、王宏偉,我都大概記着。

當然到最後沒給獎,但是南京的中國獨立影像展給了我一個最佳處女作,獎杯是個“大拳頭”,我到現在還放家裡呢。當時就這麼一個獎杯,真的滿足了你一點虛榮心。

我就想,我好像還真可以幹導演,還能受到更多的認可。

你就有這種追求了。

但隔了七年,一直沒拍片。沒有辦法,我鄉下出來的,沒有任何背景支持、财力支持,周青也是這樣,我倆在北京純北漂,然後2015年突然就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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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振、周青和女兒

那怎麼辦?

我那時候都沒啥正經工作,一開始是普通上班,每天來回三四個小時擠地鐵,班上不下去了,人家可能也并不想要你了,你也不是一個特别優秀的員工,你還懷孕。

幹了半年,辭了。

我覺得是教育形成的這樣的你,你不是一個有計劃的人,給你安排啥就幹啥。

那你有孩子了,你得考慮,你能打掉嗎?想想好像也不忍心,畢竟是個生命。

周青也沒太想明白,我說咱就結婚吧,反正年齡24歲、25歲,結婚也還行,那就結了。結完婚沒多久,你又得生孩子、養孩子。反正就在這個事情裡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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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振、周青和女兒

我後來跟我一個合夥人成立了小公司,靠做這種宣傳片、廣告、短視頻掙錢。當然也做過婚慶,其實我大學就做過,研究生畢業還做呢。但是研究生畢業做過那麼一次之後,你就有了想法,一天兩三百塊錢,真感覺沒有尊嚴。

所以我很少去做執行,我更像制片,接個廣告,找人來拍,因為我不想靠在這裡。2017年營業額到了差不多400萬,還挺不錯。

但這幾年,因為各種影響,收益會往下滑。首先感覺中國的經濟是往下滑的,我們公司被罰過40多萬的一個稅,罰了這麼多!

碰到這事,就得面對。

04.硬核表達:我是個樣本,我用我的傻逼,來罵所有人都是傻逼

說到《情詩》。

這片并不是我被罰稅後才拍的。它拍攝結束的時候,是2018年末還是2019年初。

要說現在呈現的這兩個鏡頭,加上人工,加上花了一萬多的字幕,其它我基本上沒花錢。

但其實之前我花過那麼兩三萬,因為我還拍過一個别的鏡頭,也是我拍的第一個鏡頭,但後來那東西不适合,就沒用,錢都浪費在那個鏡頭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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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第一個鏡頭的現場

最早我沒想拍成現在這個形式,我是想把兩個劇情的長鏡頭對應着,情節很簡單,就是講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這個女的極其難受的時候,她希望這個男的給她讀一首曾經寫給她的詩,來安慰她。

但這個男的并不想給她讀。為什麼呢?第二個鏡頭就講了,他那個詩是怎麼出現的,那個詩其實是寫給另外一個女孩的。

我當時就是要随便拍個片子,我是先拍好了後半段情節,然後再拍前半段情節,各自都是一個長鏡頭。結果先拍好的那個後半段長鏡頭沒有用,于是又再拍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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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第一個鏡頭的現場

第一部分裡,攝像是我一個攝影師朋友,也是做宣傳片的,他在副駕那邊舉着攝影機。

拍前半段的長鏡頭時,總共拍了兩條,我壓根就沒想讓它一遍成功。你要第一遍特别有情緒,第二遍是出不來的,所以第一遍先當排練,情緒熟了點,第二遍再真正來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條快結束的時候,周青一下出戲了!她說“這不是在消費我家人嘛”,這句台詞不是我設計的,它是真的。你看她那個狀态,誰能演出來那個狀态。

很多人不知道這句話裡面是什麼意思。

我實話跟你說,拍第一個舍棄的鏡頭時,那一天是她父親的生日,拍完,過了很長時間,她父親真的患病去世了。當然肯定也不是跟我拍這個片子有關系。

但第二個長鏡頭拍的背景是啥?是周青過生日,你想想,這是什麼感覺?你父親過生日我去拍,父親沒了,你過生日我還要拍你……

周青作為一個女兒,我消費你父親也就得了,我怎麼能讓你也開始消費你父親呢,太混蛋了,是吧。

所以上下兩個部分就造成了失誤,前面明明情節裡是“爺爺患病”,當然在病床上扮演周青爺爺的,其實是爺爺的哥哥,真的爺爺此前已經過世了。後面周青卻說的是現實中“父親去世”,觀衆就會被誤導。

這背後太複雜了,要是我把所有背後的故事清晰表達出來,一層一層的往上,這片子會更牛,我先打住,我不能拍這個東西。你說我和大鵬拍《吉祥如意》有點像,我也想和他聊聊,這裡有天命。

可就因為周青那個狀态出來了,那我又感覺,我拍了這麼久,還是想要點真的東西——我想要這個狀态!拉倒吧,就把先前花了兩三萬拍完的後半段長鏡頭扔了。

《情詩》劇照

緊接着,為了匹配現在的周青這個新鏡頭,我重新想了二十套方案,其中有幾個方案也挺好的,但是做之前,我考慮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能不能完成它。

拍了幾次,發現不行,拍不出來,到最後,選了現在最簡單的方式。

行吧,鏡頭就定在前擋風玻璃上,咱倆就來一個這樣的。

《情詩》劇照

前半部分手持,後半部分卻是固定鏡頭,當時就會覺得不周整,等于我放棄了影像标準和邏輯。我也沒那條件再去找誰幫我拍,我就是每天都會有想法,今天看這個東西感覺好像能拍,行,來,趕緊的。

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把周青那個“這不是在消費我家人嘛”的情緒更往前推一點。

我現實中是沒有外遇的,當時是我純虛構的一個事情,就是對别的女孩産生好感這種事情,挺刺激你的,天天在想一些類似這樣的東西,那就會産生了那麼一個念頭,我再想想,突然就想出這麼一個簡短的劇情。

周青不參與讨論劇情,她是你讓我演啥,我就演啥,她對劇情也不感興趣。要是向普通觀衆通俗地介紹《情詩》的概括,就是這個導演想把這個女演員的情緒給激發出來,他一直就在幹這麼一個簡單的事情而已。

你說有女性觀衆不太接受,覺得我“渣男”,這個女的還願意被這男的PUA,那這女的也“作”。我可以理解這種想法。

其實,我基本在《情詩》裡做到坦誠了,完全的坦誠。我既認為坦誠是一個好的東西,同時它也是一個策略性的東西。

完全坦誠,你至少不是那麼容易被人反感,你不是在裝,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不知道她們說的這個所謂道德,是從哪一點去判斷的。如果說她是從這個男的一直在剝削這個女的來判斷的話,我是不認可的。

我為啥不認可呢?

因為有些人他未必那麼敏感地能看到《情詩》最後是啥。實際上這個影片最後,是這個女的和這個男的一起在共謀,并不全是男的壓榨這個女的。我其實最後不想再去消費這個東西了,但你能明顯地看到,我在下車的時候,那個女的還拉了我一把,這個表明啥?這個女的還在配合你,再消費一下,沒關系的。

《情詩》劇照

我可以來消費我自己,但我不能再消費我的愛人了,我覺得那個道德尺度有點超越我自己,行,不拍了。

那些說我缺乏道德倫理的人,你太單純太簡單了吧,你是沒經曆過事嗎?你不也一直在做傻逼的事情嘛,你沒說過“我不想上班,我馬上辭職了”,然後你在體制裡面你馬上就能出來了?你結婚,感覺婚姻不行,你馬上就離婚了?

我隻是把自己當作一個樣本而已,我是一個傻逼,我實際上是通過自己來罵所有人,都是這個樣!大家不都是傻逼嘛!

當然《情詩》本身也不是一個大衆都願意看的電影,産生這種反感也很正常,你也不能說你不能讓人反感,你是什麼呀,你就不能讓人反感了?

是吧,就是這樣的。

05.情裡的詩:十分之一的偷情,合法地犯罪

你說片子裡前半部分的鐘表聲和後半部分的倒車提示聲,形成一種“倒計時”呼應,前面是親人将要離去,後面是孩子将要新生,都是你想多了,我沒這麼設計過。

但是這解讀真的挺好的,以後别人再問我我就這麼說。

更多的人說我在利用周青,在PUA她,說這有倫理問題。

我想說《情詩》是一個紀錄片拍攝形式,假設我拍的這個人,就在這兒“嘎嘣”一下讓車撞了,或者像以前那張很出名的蘇丹大饑荒時的照片,老鷹要吃那小孩一樣,你看照片的那一瞬間,你第一感覺,這個相片很震撼,但拍照片的這個人……

我有個詩人朋友說過這個問題,他說你這種叫“臨崖之作”,什麼意思呢?你站在懸崖邊上的創作,你必然要面對這種懸崖邊上的問題,你有可能掉下去,你得做好準備面臨這樣的批評與指責。

我堅持,個别人是有這樣的倫理問題,但是我沒有為了利用而利用,在拍攝中,我和周青互相探讨這麼做行不行,我一會這麼刺激你,行不行,她也會刺激我,像她突然讓我喝髒水,這都是她自己做到的。接受,願意被刺激,願意打開,你在那一瞬間肯定傷害到我,但是拍完,我終于幫你完成了,也是很開心,這是周青。

她一點沒有覺得我在“用”她,甚至用狠了。

我們的心理層面是健康的。

周青、王曉振

周青呢,她不是我大學同學,她跟我高中就是同學。

發小倒算不上,高中我們初戀,上大學的時候她當年沒考上,我考上了,然後她出于一些自尊什麼的,聯系的少了,中間我們就分了一段。後來等我東北師範的研究生又畢業的時候,我倆才又和好。

她大學跟我學的就是一個專業,現在也是一名老師,教廣播電視編導的,在天津一個學校,叫天津傳媒學院還是傳媒大學來着,在薊縣,離北京很近,到我們住的地方有個班車。

你說她學編導是不是受到我影響,我不知道。她當年沒考上,後來又去考的。後來她複讀的時候,可能還是想通過這個專業考。

她豆瓣詞條上有些電視劇的經曆,那不是她,肯定是跟别人重名了。她隻演過我第一部片子《田園将蕪》,和這部《情詩》,她本身就确實沒有想過要從事表演工作。

但看她豆瓣個人簡介說“對演戲不感興趣,不大感興趣”,這是我讓她寫的,聽着挺酷的。實際上她壓根不會去操作豆瓣,因為她确實就沒有這個欲求。

确實有些人看完《情詩》之後,會覺得她表演得怎麼怎麼樣,段奕宏和郝蕾都很喜歡,那肯定就有人想要找她演戲。要說她演《情詩》的動機,就是她覺得隻能找她來演演,你也找不到别人,那得支持你一下嘛。你都那個樣了,再不幫你演,誰還能幫你。

就這麼簡單。

周青

說實話,你問我在第一部分裡我坐在駕駛座,一直沒有入畫,那我是不是在偷偷指揮她,我坦誠地和你說,我就說了一句,我說“周青你應該要說那句話了”,就一句,我這句話剪掉了。

最終《情詩》裡周青和我的性格基本上和現實一樣,甚至就沒有變。當然,她是在演,但也完全是真的。

如果我跟别的非職業演員合作,我也隻能這麼做。我就甯願把我的劇本改一百遍,我也要改到讓她是一個符合她的真實情景的樣子,我隻會這麼做。我覺得周青至少是稍微懂電影的。

真的很奇怪,好多人跟我這麼說第二部分裡一開始沒看出那是周青,她在平時的打扮就是這樣,要麼戴隐形,那就是電影第一部分。第二種戴眼鏡,那就是平時真的眼鏡,對我來說,我當然沒覺得有變化。

那恰恰說明還超出我預期了。我是想讓她區别,但是我沒想到真區别開了。

你說周青演了四個角色,我沒去想,我們可以數數。

她在第一部分裡,扮演了一個“周青”,同時她還會“回來”,回到自己上;第二部分裡,她扮演了“第三者”,同時她還要從扮演“第三者”再回到自己,但她的情緒積累又是從第一部分演完後而來的。等于她扮演了四個角色,至少四個,她在扮演自己“同時在扮演”的扮演。

無論多少個,這些都是周青。

周青

你看第二部分,她有種談戀愛的感覺,她現實裡也有這個狀态,和外人在一起她端着,非常溫文爾雅,單獨跟我她就潑婦一樣,哈哈哈。

我當然是期待“出軌”的,因為啥呢?那樣你才能真正入戲,雖然當時我也是演員,但實際上你主要的身份是導演,你在想着這個戲怎麼發展,你是沉浸不到裡面的,我是沒有那種在出軌的愉悅感的。

但是你也仍然會有一點點這種感覺,你真能感覺到好像有一點在互相試探談愛,它有,但輻射不到生活裡來。它不像你真的去網上約了一個女孩,回來還意猶未盡。

可能也就到十分之一,就隻有那麼一點點。

而且周青也跟我反映,她也有一點點!她很直接地說,她好像真感覺到了一點那種新鮮的戀人的感覺。她在第二部分登場時,一上我的車,說很冷,在那裡哆嗦,其實也是一種戀愛的興奮。演員本來就是要在表演時投入情感的,它有一種合法性,是合法的犯罪。

那你再想想背後,是不是更複雜了,她演了一個她本我的情敵,同時她又體會了出軌者的感覺,還讓我體會到了出軌的感覺,但那個女人又是傷害她的一個東西,她演了一個傷害她自己的感覺,她還投入到那個感覺裡去了!

卧槽!!

她的情緒還沒有到極限,我完全有可能再繼續把她拉動。我在第二部分後半段的時候,突然釋放了,大叫了一聲,把周青吓一跳,那都是我倆真實的狀态,瘋了一樣,是吧。

那個時候我心裡很複雜,我真的産生了我在消費周青爸爸去世這件事,然而你竟然在很努力地做這件事,但是為啥你在努力的做一件讓自己和家人覺得傻逼的事呢?你創作的究竟是什麼啊?你是追求這麼一個刺激,還是你是真的會對這個東西産生反思?你這個東西根本就不是藝術!要真是,那也太扯淡了!距離那個境界太他媽遠了!

我們兩家人都沒有看過這電影,我們都是鄉下人啊,你給他們看,隻能産生誤解,他們分不清這不是一碼事,光看離婚吵架他們就會問,你們倆拍這是幹啥呀!太不吉利了!

這個倫理問題逃避不了,我不能說我說出來,就好像你可以逃避了,說出來也逃避不了。

這片在西甯放完,從結束那一瞬間,觀衆一直鼓掌,鼓掌了很長時間。我甚至感覺,整個影片完全沒有錯誤。

可那是你爸爸,你要開始來消費這個,那我真的是在PUA了。我認為電影裡的道德尺度,也就到了這個男人到底是結婚前見情人還是結婚後見情人這個程度,在這兒停。為啥我拍這種東西還有人說你抄,說你模仿,誰想抄這個,這種感覺,到哪裡抄去?

謝飛、章明為王曉振頒發最佳劇情長片獎

你說這個片子是作為我成名的工具,還是自我反省的意義更大呢?

我覺得都有,我這人非常矛盾,就跟那個片子裡一樣,你感覺好像你在袒露自己,但同時你又利用了這種袒露。我就導演闡釋裡邊都寫了,我說我就想離我更遠一點。

什麼叫離我更遠?就是你不想變成這麼一個人。

但你同時做的這些事,拍片子來參加電影節,還期待獲獎,得到點名利,你還在走這個道路。就是你越走,你就越想離這個遠一點,但是你離這個遠一點,你還又很想得到那個東西。就很雞賊的在想,兩方面都拿到。

矛盾。

今後,我覺得挺長時間裡,我都會做導演,但是我的本質肯定不是要做一個隻拍電影的人,這和是否解決财務自由沒關系,除非我到了那種階段,我拍電影不為任何東西,我拍完就哪怕放在家裡爛了都無所謂。

我今晚本來狀态極其差,但是跟你聊之後,精神上會感覺好了一點。到現在這些話,我沒主動講過,隻講給你了。

我隻能寄希望在這種通透的聊,假設有人真看到的話,他會知道你的這種複雜,他也不用因為《情詩》而認可你,他在這件事上有一個正确的認知就好了。

導演王曉振詩歌

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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