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武侠片,李安在《卧虎藏龙》中无意于表现金庸笔下那充满了恩怨情仇,尔虞我诈与狭义风骨的江湖。《卧虎藏龙》中的江湖是个人的内心激荡的斗争,而并不是外露的。诚然,电影呈现了许多东方文化内涵的载体,在形式上亦隶属于“江湖”概念的一部分。然而,从片中的几位主角的视角出发,电影中每个不同出身的角色的内心江湖却显得精彩许多。

(一)人物的内心江湖

1.1俞秀莲——江湖中的侠义精神

之所以从俞秀莲讲起,是因为俞秀莲是最属于让人熟知的传统江湖下的讲信义、老练的人物形象。在第一次与玉娇龙碰面时,她说道:“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讲信、讲义,应下来的,就要做到。不讲信义,可就玩不长了。” 显然,“信义”不光是她做镖局生意时恪守的原则,亦是她闯荡的经历所积累下的宝贵人生经验。不论是她受李慕白之托把青冥剑交到贝勒爷,还是受贝勒爷、玉大人之托寻回宝剑,找回离家出走的女儿等等,俞秀莲始终是一个能出色地践行诺言而值得信赖的人。

镖局的出身使得她阅历丰富,变得非常善于观察、与人打交道,处理涉及多个复杂利益方的局面。在青冥剑失窃后的一天,她试探地到玉娇龙那里观察她写字,确定偷剑人的身份,并以“书法与剑法想通”一句第一次暗示玉娇龙她已知晓事情的原委。俞秀莲并不点破,她善于周旋其中,既顾全玉家声誉又能追回宝剑。在到玉夫人家中坐客时,她始终在旁侧敲击地暗示娇龙归还宝剑。俞秀莲深谙如何妥善处理不同利益方之间的纠葛的同时,照顾到最多人的感受。此一点便可以看出俞秀莲身上不露声色、谨慎老练的“江湖特质”。

1.2 俞秀莲——家庭礼教与爱情自由的冲突

然而即使在这样一位圆融自如的人物身上,亦存在着无法与她那“江湖特质”相容的“情”字之劫。对俞秀莲来说,曾经父母为自己定下的亲不可违逆,因为这样的父命与定亲的地位正如同诺言一般,是必须要实现和遵守的。即使俞秀莲与李慕白两人两情相悦,她却始终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欲,因为她始终记得那个为了救李慕白而牺牲的兄弟,正是和自己定了亲的人。俞秀莲的空间里的一处灵牌的细节表现了俞秀莲难以违抗定亲之约,无法“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缘由。正如同俞秀莲自己说的“越压抑情感便越强烈”,她明白她的一生始终在压抑与顾全中斗争。

俞秀莲的人物形象诠释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内涵。这种“不由己”是父命难违,也是对家庭礼教的成全与个人牺牲,她内心江湖的斗争与她那言出必践、不露声色的“江湖特质”形成对照。

2.1 李慕白——“入世”与“出世”的斗争

李慕白的出场便是在周围许多人的呼声下的,他的形象本身对于他自己和别人而言亦是不同的,因此这一形象也变得多义起来。他人的视角下,李慕白是堪称完美的“出世”者。然而,闭关修炼的失败表明他无法脱身俗世中的情感,仍然有着内心无法割舍的牵挂。他自以为交出青冥剑能了解江湖上的纷争,然而即使江湖无纷争,他内心江湖的纷争始终没有停歇过。在他身上,为师父复仇、对俞秀莲的深情、为武当收徒的欲望都化作了他“入世”与“出世”的斗争的原动力。

2.2 李慕白——自我认同困境的破局

李慕白交出青冥剑,托付俞秀莲送剑,并不仅仅是为了平息江湖上抢夺青冥剑所惹下的各种门派之争,更是一种想要与俞秀莲一起退隐江湖的暗示。第二次暗示是在李慕白再度赶来京城时对秀莲欲言又止的话:“我们,不是都讲好了吗…”讲好了要退隐江湖,过上二人清净却能相互陪伴的生活,战胜独自闭关修道时那死寂般无法承受的巨大孤独。第三次暗示是李慕白与俞秀莲对饮时,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上,再次表达了想要与秀莲二人一起退隐纷争的愿望。直至结尾临死前,李慕白不惜放弃求生的一丝可能,终于说出了那句“我一直深爱着你”。对于死后的世界,李慕白的想象是美好而并不是虚无的。他的死亡同时标志着人物形象的升华,即终于放弃“出世”,选择正视自己的情感,勇敢直接地说出自己的爱,而不再单单是“暗示”。

3.1 玉娇龙——挣脱所有束缚追求超越的执念

玉娇龙的形象是任性好强却也潇洒,不愿受任何形式的束缚,只是一味地追求“好玩”与所谓的自由。她对俞秀莲恪守的信义、家庭礼教都毫不在意,她更加没有李慕白“出世”与“入世”的挣扎,她最深的执念在于拥有一个能追求超越的目标。

3.2玉娇龙——第一次失去武侠追求的目标

从八岁学武开始,玉娇龙便意识到了自己可以看到碧眼狐狸看不到的武当秘籍上的字,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比师娘强,却一直隐瞒着师娘,怕师娘伤心。那是她第一次失去了武学追求上的目标,但是此刻对玉娇龙来说,仍然有着李慕白、俞秀莲等可以被模仿追求的对象,玉娇龙怀着对快意潇洒的江湖的憧憬,对自由而痛快的生活的热烈向往。

3.3 玉娇龙——家庭归属的消解

在沙漠遭遇半边天的袭击后,玉娇龙被自己的家庭抛在了四周浩瀚无垠的荒凉之地。当她骑着马返程时,却已经发现追不上逃走的父亲一家。于是在机缘巧合下与小虎产生了真挚而热忱的爱情。与小虎的相遇使得她的眼界再一次开阔了,她明白她没有必要一味地听命于家庭。当她体验了自由不羁的爱情后,家庭不再成为她追求目标与获得归属的地方。

3.4 玉娇龙——东方语境下的女性主义

然而爱情亦不是玉娇龙的归属之地,她倔强与决绝的“武侠梦”使得她做出了一系列围绕“青冥剑”的举动——盗剑、还剑、比剑。她起初的模仿、超越的对象与目标是俞秀莲一样成为“侠女”,然而在与秀莲的交手与交谈中,她却发现与自己的追求的所谓的自由背道而驰。倘若像俞秀莲一样听从父命,那么她便和秀莲一样失去了爱情的自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玉娇龙的形象体现了东方语境下的女性主义,即倔强地违抗父命追求自由爱情。

3.5 玉娇龙——失去追求自由爱情的目标

“追梳子”成为了玉娇龙与小虎相识的契机。然而,当她最终“追到了梳子”后,她蓦然醒悟,自己与小虎的爱情也变得不那么“好玩”了,不再成为她的追求对象。“梳子”作为道具,既起到了贯穿情节的作用,同时象征着玉娇龙内心摆脱一切束缚保持自我的状态,是一种对于自我的确认。

3.6 玉娇龙——执念的破灭与消解

当玉娇龙看到李慕白对自己内心的不坦诚与虚伪时,她极度地失望,而且留下了一句,“从此以后,认剑不认人”。此后,“青冥剑”作为天下第一的象征成为了玉娇龙闯荡江湖、追求第一的最大动力。结尾当李慕白死亡、这种动力彻底被摧毁时,玉娇龙回到李慕白的精神归栖之地武当山,与小虎共度最后一个夜晚,已然下定了某种决心,领悟得道。她不断追求与超越的执念已经被消解于无,她选择了“心诚则灵”,彻底真诚地面对自己。观众只知道小虎那“一起回新疆”的一句愿望。然而话音未落,玉娇龙便纵身一跃,由此使得整个结局变得极富回味。玉娇龙的愿望也许便是那一句“心诚则灵”,当她能放下心中所有执念的一天,愿望便实现了,“跳崖”本身也是一种实现愿望的方式。

《卧虎藏龙》的电影文本本身便具有很强的多义性和深度有待挖掘。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风起云涌的江湖,正是无数微观意义上的江湖的交锋才组成了宏观意义上的江湖。

补充:

本片所有打斗的动作设计不仅富有美学性,而且极具象征意味,表现了人物之间不同内心“江湖”的交锋。

以后有时间再单独从这个角度写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