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看過的第一部關于城管與攤販的紀錄片。故事發生在我非常熟悉的城市武漢。片中的主角一個是武漢市洪山區魯磨路城管中隊,一個是攤販王天成一家。魯磨路按照城市發展規劃打造“珠寶一條街”,需要徹底清理所有沿街攤販,長期踞守在此路的攤販王天成一家和城管中隊的矛盾由此升級。如果撇開拍攝對象的實際身份來看,這是一個好看的劇情片:人物個性鮮明,矛盾一觸即發,情節跌宕起伏,最後還有一個完美的結尾。但是一旦考慮到實際的拍攝對象,感受完全就不一樣了,用百味雜陳來說不為過。因為這些對象是真實的,所以片中這些矛盾也是真實的,進而我們可以看到沉重的生活本身是如何一幕幕地在眼前展開。

看片子時,我時常在城管與攤販兩者之間遊移。城管為了治理好這條街,碰到這樣一個“釘子戶”,軟硬不吃,他們費盡了各種心思,想了各種辦法,都不湊效,看到這裡會覺得:“哦,他們的工作的确不容易,還要被攤販扇耳光、吐唾沫。”而攤販那邊,一家人靠着擺攤艱難為生,好不容易在那裡紮下根來,有了經常來光顧的熟客,每天也有了穩定的收入,這個時候你們城管天天來找事,讓人不得安生,此時又忍不住同情他們,“唉,他們生活太不容易了。老父親有心梗,老母親有癌症,兒子一隻手沒有了,還有一個孫女要讀書,全家人的生計全在于此。如此三番兩次來驅趕他們,真的合适嗎?”

我覺得紀錄片的好處就在于此:它就站在中間的位置,給與矛盾雙方均衡的展現,雙方都有難處,都有對策。紀錄片很好地展現了這個“博弈”的過程,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标,雙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期間有進有退,有吵有鬧,有打有罵,當然也有商有量,有勸有服……由此給與我們思索的空間和角度就豐富了起來。

片中的高潮部分是攤販王天成一家與城管負責人胡隊長之間的對話。在這場對話之前,城管的人趁着王天成不在時量了攤子的面積,王天成接到兒子王兆陽的電話立馬趕了過來,他打電話給城管的胡隊長,讓他趕緊過來。

胡隊長來後,希望王天成配合整治工作,王天成大喊道:“我不會配合的,我絲毫都不會配合你的。我要活!我要生存權!我要治病!”他一邊喊一邊拍着胡隊長的胸口。

胡隊長也習慣了他這樣的表達方式,隻好忍耐地苦笑一下。

王天成質問道:“我在這裡為什麼要換路?我在這裡礙什麼事?”

胡隊長解釋道:“武漢要發展,武漢要當大城市。”

王天成兒子的王兆陽對着鏡頭不解地問道:“我就是靠這個生存的,我沒辦法。我不影響任何人,我給這地方帶來了便利帶來了實惠。”

胡隊長再次說:“那城市也要發展。”

這段對話背後的信息非常地豐富。城管這邊的邏輯代表着背後官方的治理邏輯,城市發展需要美觀的環境,店鋪整潔,街面幹淨;而攤販的邏輯是民間老百姓的生存邏輯,我隻占用街道的一部分,不影響别人,還能大家帶來了便利,為什麼要為難我們?雙方都有道理,都覺得委屈,都拼盡全力想要對方聽進去自己的話。

片中城管的李隊說了饒有意思的一句話,點出了他們雙方對自己的定位:“他們是生活的弱者,我們是工作的弱者。沒得辦法。”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句話說得中肯到位。胡隊長反複提到“城市要發展”,這是一個宏觀的願景,但在具體的推動過程,涉及到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個小小的家庭,也就必然産生一個個細碎的沖突和矛盾。城管作為這個“發展”最前線的基層管理人員,他們每日都面對的就是這些“讓人頭疼”的人和事。我們在片中也看到了城管對攤販如此“放刁”的無奈,他們下達的文件被攤販當面撕碎,他們的工作人員被打傷,他們派“卧底”去監督也要偷偷摸摸,說是“工作的弱者”不為過。但是這種“弱”,片中有個人點出來了,“他們不是怕你,隻是讓着你。”這個“讓”字,非常重要。城管背後是一整個管理機構,而你攤販隻是攤販,看起來各種“放刁”,其實隻是徒勞的掙紮,這才是真正的“弱者”,這才是真正的“沒得辦法”。

可哪怕是徒勞,也要掙紮,王天成就是這樣的人。他七十多歲了,光着膀子,敢于沖撞城管,敢于呐喊出自己的憤怒,他撒潑,他打罵,他在地上翻滾,他沖到城管的辦公室大聲叫嚷……他拒絕溝通,也拒絕妥協,他一次又一次地拼了老命。正如他兒子王兆陽說的:“爸爸就像是一隻老母雞,護着我們這群小母雞。要不是他,我們早就被揪走了。”但王天成也會說:“我快護不動你們了!”他也與家人怄氣,因為家人想要妥協,想要退讓,此時他極為固執、暴跳如雷。這樣一個“弱者”,他終究抵擋不住滾滾發展潮流,可是他生命之強悍,讓人敬佩。同時,王天成也有很“精明”的一面,按照現行法律法規來看,王天成一家占地經營,的确是“不合法”的,城管希望他們能夠入店經營,但王天成他知道一旦入店,相應的經營成本會高很多,利潤也會随之大大減少,所以堅決不妥協,城管一來,他就鬧,但他鬧得有分寸,知道如何引起圍觀民衆的同情又不至于太過線,知道如何用“扣帽子”的方式來“讨伐”城管。這些在外人看來“狡黠”的應對方式,背後其實是無奈,是不得已,是不如此就不能活的擔憂。

他說的一句話,特别觸動我:“我是非常喜歡武漢的。我不會離開武漢的!”正如片名所說的“城市夢”,每一個人都有實現自己夢想的權利。但這個過程中,痛苦掙紮的滋味幾個人能知?觸動我的另外一個點,是跟我自己的個人生活有關。身為湖北人,從小武漢在我們心目占有特殊的位置,這些年來這個城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1990年我第一次去所見的那個破敗髒亂的“大縣城”逐漸發展成現在的大都市模樣,長足的發展自然是有目共睹的。我也有相當多的親戚生活在武漢,他們中間有些人也跟王天成一樣擺地攤,有些人幹苦力,有些人做批發,每個人都力求在這個城市紮下根來。片中王天成一家的遭遇,在我的親人身上也同樣發生過。他們也與王天成一家一樣,再也回不到鄉村來了。他們在生活上已經是武漢人了,可是在法律意義上,他們是異鄉人。這種身份認同的落差,落實到現實生活中,引發的是諸多麻煩和痛楚。

片子快結束時,城管為了解決王天成一家人的實際困難,特地給他們準備好了一個定做的棚子,王天成一家也撤離了他們一直堅守的地方。看起來,這個事情得到了完滿地解決。但是我們知道,城管與攤販的矛盾,往深處講,城市管理與自主經營之間的矛盾,依舊存在。這期間雙方的博弈從未止歇,有些當然是像片中那樣得到了解決,有些矛盾激化引發了暴力事件。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當然不是一個紀錄片需要去回答的。它要做的就是把一個具體的例子呈現給我們看,盡可能客觀地、多元地去展現。這一點,它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