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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剛結束的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許鞍華導演獲得了終身成就金獅獎,于她而言,實至名歸。八十年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繁榮的電影市場使得商業片成為主流。

八十年代,大陸出現了第五代導演,台灣開始了新電影運動,香港也開始了新浪潮運動,許鞍華是香港新浪潮的代表,亦是其中唯一一個女性,在香港的商業片土壤上,堅持着文藝片的創作。不同于台灣的鄉土文藝片,許鞍華更傾向于描述每個人所發生的故事。

許鞍華導演一生未婚,在互聯網上也很難找到關于情感的信息,關于家庭的很多内容,都是在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當中呈現出來。她出生于遼甯,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國民黨文書,曾在英國留學。家庭成員如此,而家庭關系,則在電影中做出了表述。

《客途秋恨》有家國情懷,爺爺奶奶對于大陸的眷戀,媽媽對于日本故鄉的想念,曉恩放棄了英國的工作重新回到了香港。不同代際人的身上都刻下了時代的痕迹,并且在時代的大潮下,無法左右自己的生活,由此便造成了裂痕的出現。

許鞍華借由鏡頭,不但是與母親完成了和解,更多的是有了共情和理解,不單單是以女兒的身份,而是以女人的身份。

女兒容易對媽媽有所怨恨,而女性卻可以旁觀另一個女性的生活,然後明白,她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曉恩家的矛盾,一直到現在,都是難以化解的難題。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結婚意味着走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她全然不知道這個家過去是怎樣的,也不能再繼續自己所熟悉的生活。适婚年紀的女人都會收到一句忠告:“不要遠嫁”。

這四個字很難說是什麼箴言,但單單憑借對一個男人的愛而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那麼日後一定會受到很多委屈。要在陌生的環境中生活,要和本陌生的人成為家人,然後還要接受陌生家人對自己的評判,在一次次的争吵中,按照他們所期待的樣子生活。

男人的愛情是委屈的解藥,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葵子那樣的幸運,有一個随時随地都站在她身邊的丈夫。大概率的情況,很多男人會在數次争吵之後,質問女人為什麼非要和自己的母親吵架,為什麼不能順着老人的心意,為什麼不能做一個孝順的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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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途秋恨》是三代人的故事,爺爺奶奶因為戰亂被逃離故鄉,但沒想到兒子所娶回來的是一個日本女人,在那個年代,日本人就是仇人,但現在卻要成為一家人。

葵子是日本人,但是在東北僞滿洲國投奔哥哥時,被身為國民黨軍官的曉恩父親所救,在一段時間的相處和了解之後,年輕男女愛上了彼此,他們隻是兩個相愛的年輕人,所以葵子願意留在中國。

她是為了愛一個男人留下的,但結婚之後卻要和陌生的公婆一起生活,丈夫不在身邊時,她便沒有了依靠。一個日本女人獨自在澳門,語言不通無法交流,生活和食物都并不習慣,看到周圍鄰居對自己指指點點,卻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不願意看到婆婆的冷眼所以便躲在房間,明明是因為恐懼但卻被說成沒有教養。

他鄉的生活也并非都是孤苦的,真正打敗一個異鄉人的,是徹底放棄原來的生活,并且被迫融入一個新的生活,但是卻不能被諒解和接納。

丈夫不在身邊的時候,葵子要被孤獨感所吞噬了。

後來曉恩出生,孤獨的母親将女兒作為自己的私有物,試圖緊緊的攥住從而逃避孤單,小小的女兒成為依靠,但這種可怕的占有欲隻會讓小女孩感到害怕,然後逃開。

曉恩還是覺得,比起動不動就歇斯底裡的母親,更喜歡同和善的爺爺奶奶在一起生活。老人将自己對于兒媳的不滿通通說給孫女聽,然後小女孩逐漸在心中将媽媽當做一個壞女人,面對女兒的逃避,孤獨的葵子更加不可理喻。

看,這像不像喪偶式育兒的女人困境,雖然愛孩子但還是會因為辛苦而沖着孩子發脾氣,這時奶奶親切的說,你媽媽可真是個壞媽媽啊。

爺爺奶奶是愛曉恩的,但曉恩和葵子之間的隔閡,很大原因卻是由爺爺奶奶所造成的。

母女本應該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但這種隔閡的存在卻讓兩個人都手足無措,母親會傷心自己的女兒為什麼會逃離自己,女兒也會傷心,媽媽為什麼總是沖我發脾氣,我的媽媽為什麼會是一個壞媽媽。

這樣的母女關系,既是對葵子的折磨,也是對曉恩的折磨。

整部電影當中,李子雄所扮演的父親角色,仍舊值得廣大的男人學習。軍官的身份使他無法陪在妻子身邊,但當回家之後看到妻子的委屈,妻子的孤獨,他毅然帶着葵子離開了父母家,單獨過生活。

比起被說不孝子,他更在乎葵子的感受,他知道,在中國,他是葵子的唯一依靠。在結婚之前,做軍官的他是父母的驕傲,但結婚後妻子于他才最重要。這個男人,深知葵子留在中國是多大的犧牲,并且尊重這份犧牲,因而在他們組建了自己的小家之後,他願意包容葵子所有的小任性,也不要求葵子做家務,工作一天之後,還要回家給葵子做飯,惹得同桌打麻将的太太們好不羨慕。

在一段愛情中,女人可以為一個男人犧牲,但前提是那個男人會看在眼裡,并且對這份犧牲有所回報。

但父親的這一舉動,卻進一步加深了曉恩和母親之間的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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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奶奶舍不得曉恩,而葵子也覺得曉恩和自己不親近,雖然想帶女兒在身邊,但自覺曉恩不想跟自己走,但被爸爸媽媽留下的曉恩,卻覺得自己是被抛棄的孩子,是不被母親喜歡的。

後來妹妹出生,葵子不再受公婆的氣,丈夫也常常陪伴在身邊,二女兒跟着自己長大,葵子不再那麼孤獨,也不會動不動的歇斯底裡,妹妹的出生多幸運啊,但曉恩每次回去,都會覺得爸爸媽媽和妹妹才是一家人,她是多餘的,是被抛棄的,隻有在爺爺奶奶身邊才會快樂。

所以曉恩毅然去住了寄宿學校,就像當年母親一個人毅然留在中國一樣。

母女隔閡這麼多年,到底有多少委屈,難以言說,但卻止不住心底酸澀。

去英國讀書的曉恩,又何嘗不是逃離呢,就像當年爸爸帶着媽媽離開一樣,她并不想承認自己是被抛棄的孩子。

妹妹的婚禮使她放棄了英國的工作,這對于曉恩來說更像是一個借口,使她可以回去看一下久不聯系的媽媽,但見面如曉恩所料,媽媽和她之間,仍舊無法像正常母女那般交流,每次看到妹妹和母親的相處,她都不免會嫉妒。

母女二人開始諒解,是從曉恩陪母親回日本探親開始的,已經成年的曉恩,逐漸放棄了幼年時對母親的怨恨,并且在日本的生活,也使她可以用一個成年女人的角度,來看待另外一個女人的異鄉生活。

曉恩和葵子來到了日本,但在看到眼前日本故土時,葵子神情卻出現了尴尬,太久沒有回來的故鄉,卻帶來了異鄉感。這種異鄉感使得葵子變的害怕,她迫不及待想找回去中國之前的感覺。

和十幾歲時的姐妹用日語說說笑笑,泡溫泉,吃日本料理,坐榻榻米,但這些日思夜想的東西在自己面前,葵子卻發現,這些日本元素,已經讓她不那麼習慣了。

在剛和中國男人結婚時,她被迫抹掉日本生活的痕迹,但在幾十年的他鄉教化下,故鄉卻當真成為了異鄉。那棟房子賣了,她反而有理由離開自己已經不再熟悉的日本。

葵子的故鄉羁絆在逐漸釋懷,而在旁觀母親生活的過程中,曉恩也逐漸明白了童年時媽媽的不可理喻與歇斯底裡。

她聽不懂日語,所以在一群人的交談中,她隻能離開或者尴尬的笑一笑,一個人出門迷路,摘了有農藥的果子充饑被主人喝止追趕,最終在村民的幫助下找到了通曉英語的教師,解了圍。她吃不慣日本食物,所以在飯桌上也無法盡興。而曉恩在日本短短幾天所經曆的窘境,不正是當年母親獨自承受的孤獨嗎?葵子壓抑的爆發投射到了曉恩身上,幼年的女兒成為溺水的葵子唯一能夠抓住的稻草,但抓的太用力了,曉恩便用逃離來表達出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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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的心結太難解開,所以她們都在各自懲罰自己,本應最親近的兩個人,卻因為太過相像,所以誰都不願意主動解開這個結,任由隔閡一步步擴大。曉恩怨恨母親,因為對她太過冷漠,在長大的過程中也未感受到母愛,看到妹妹和媽媽親近的相處,更是被刺痛了心。

曉恩去倫敦讀書,希望可以在倫敦工作生活,對于她來說,爺爺奶奶生活的地方才是故鄉,香港是爸爸媽媽的家。

曉恩在日本短短幾天的生活,在周遭陌生的一切中手足無措,也開始想,當年媽媽一個人在中國,也是這般嗎?

因為語言不通所以大多數時候隻能沉默,公婆看她不順眼所以被欺負,因為是日本女人所以鄰居也會冷嘲熱諷,本以為有了女兒就有了依靠,但女兒卻一直拒絕自己,在壓抑的生活中,又多了傷心。

當曉恩作為一個女人,去想另一個女人的異鄉生活時,逐漸明白了媽媽現在過強的控制欲,有時略顯古怪的性情,和她說話時的冷嘲熱諷。

如果不是作為她的媽媽,而隻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女人,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辛苦了呢?

母女二人在日本的幾天,曉恩逐漸了解母親那些她不曾知曉的過去,在故鄉失戀而出走中國,嫁了中國丈夫後被弟弟拒絕歸家,而且被家鄉人指責不貞。葵子的婚姻,不僅使得她在中國處境艱難,也被日本故鄉人,視為背叛。

曉恩作為一個女人,開始理解一個日本女人獨自在中國的生活,在理解了處境之後,才會明白,當年自己對于媽媽的意義。

人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敢展露出敏感、虛弱、孤獨、占有欲、壓抑,不是嗎?年幼的曉恩無法理解當時母親的痛苦,現在,她可以理解了。在親情當中,我理解你隻有我,那麼我們才是最親近的。

隔閡,在親近之後慢慢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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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孤獨使葵子想念日本,但在二十多年的生活中,葵子已經成為了一個普通中國婦人,她穿着中國女人的衣服,不再穿木屐,日本菜生冷而沒有味道,想念廣東菜,也想煲湯。

時間讓葵子習慣了中國生活,但卻沒有讓她與過去和解,面對舊情人依舊想證明自己過的更好,看到指責自己不貞的弟弟依舊會大吵,看到舊日朋友忍不住炫耀自己的女兒剛拿了英國碩士學位。

曉恩看到回家的母親極力想證明自己在異鄉過的好,那時她又意識到,母親仍舊孤獨且壓抑,而現在,她大概不會再推開母親了。

“當我看着媽媽走遠的背影,我覺得我好想了解了她的心情,一度,我不是也曾經絕望的背棄過什麼嗎?隻是那一年我才十五歲,而媽媽已經是快五十歲的人,她還能有機會像我這樣得到抒解嗎?”

葵子已經老去,她或許無法纾解,但卻會走出過去的執拗,放棄繼續掙紮。她意識到日本不是她所挂念的故鄉,所以回到香港後,她已經無所挂念,忽然就變老了,說話不再冷嘲熱諷,反而沉默拘謹。

時間并沒有帶走母親的怨恨,但卻讓怨恨停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