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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陽,一束秘密的陽光,也是一束在裂縫中折射而下的陽光。

如果李滄東不願意講述一個女人失常的故事,那我們為什麼還如此對《密陽》戀戀不忘?在韓國的電影流派中,李滄東的存在顯得很奇情,在《寄生蟲》轟炸影迷圈之際,人人都在為李滄東報不平,大緻是說奉俊昊精密于設計,不似《燃燒》那般流暢和深刻。

于是韓國當代最矚目的三位大師成為了衆矢之的,到底誰才會成為第一導演變成了一種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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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回憶》之前,奉俊昊已然在韓國赫赫有名,早已穩坐韓國最傑出導演的交椅,他玩轉在商業類型片的頂端,無人能夠比拟。《漢江怪物》之後,他又成為票房之王,把商業藝術鞏固成自己的電影王國,好萊塢見其銳氣不可阻擋,也便讓他拍攝了《雪國列車》和《玉子》等多部中韓搭配的電影,縱觀其影像,怪獸、火車、神奇動物、罪犯、階級統治,滴水不漏地融合在緊湊和直白的叙事手法上。

有人說:奉俊昊改變了韓國電影在全世界的地位,他當之無愧成為韓國第一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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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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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怪物

樸贊郁卻毫無忐忑之意,他是美學主義家,不在乎商業上的成敗,隻在乎自己的作品能否襯托出自身的氣質,好萊塢制片方把妮可·基德曼和馬修·古迪的标配都放在了他的影像中,《斯托克》雖然沒有赢得一片贊譽,卻讓人感受到了樸贊郁的詭異美學。

他繼而回到韓國拍攝了《小姐》,找來了金敏喜和河正宇這樣的文藝咖,随後便在戛納豔驚四座,但他仍然沒能幫韓國電影拿下第一座金棕榈大獎,但影迷們都知道,樸贊郁的電影,形式的極緻超越了文本的需求,兩者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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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如果李滄東并不是作家出身,他拍電影還有什麼特點?

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論劇本,三人當中,李滄東才是王者,他拍攝的影片數量并不算多,但論老道,影迷甚至聲稱他頗有當代伯格曼的縮影。平凡的章節上處處可見其作者體系的流暢性,且他永遠都有不落俗的收尾,甚至有升華和點睛之筆的作用。從《燃燒》中,把加缪的存在主義思維擴散至社會階層的文明之中,頗有種精神導師的影子,也不免造成了他與觀衆的距離在逐漸拉升,他亦是一位穿着攝影外套的詩人,我們可以在《詩》中尋覓到他對于“隐藏”的智慧闡述,李滄東人如其名,滄海一粟,旭日東升,在一片茫茫的世界格局中有清晰的自我認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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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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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陽》還有一個曆史性的意義,它讓全度妍成為了韓國第一個戛納影後,征服了史蒂芬·弗雷斯和張曼玉帶領的評審團所有成員,也順便拿走了亞洲電影大獎,韓國青龍獎等數個影後桂冠,那麼這個角色到底有什麼魔力?能夠讓人為之驚歎,李滄東在角色的深處到底放置了什麼秘密?同時這部電影的構成與輸出為什麼又令多數觀衆着迷卻抗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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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度妍
 秘密


一個女人帶着自己的孩子來到亡夫的故鄉,這個城市就叫密陽。

我們常說作者體系的統一,仿佛在寫一本小說和一首詩,前後的統一性是極為嚴絲合縫的,這就和我們小學學作文是一個概念,如何做到首尾呼應?如何避免文不對題?這一點李滄東是個先行者,無論是《綠洲》還是《燃燒》,他都高度統一了其題目和内容,讓觀衆從文本的開端和楔子就進入了他的秘密空間。

小鎮的人們對陌生人的到來頗為好奇,而這個女人也似乎和常人不大一樣,她所寄托的美好夙願是讓孩子感受到密陽的溫情,人們議論為什麼她還要回到自己死去丈夫的故鄉,一定是腦子出了問題。可她卻并不在乎這些言論,隻在自己從容優雅的世界中行走,做一個鋼琴教師,提議服裝店老闆換一種明亮的修飾風格生意會更好。這樣一個女性角色,性情柔和敏感,充滿着善意和純粹,卻來到了一個頗為世故和平庸之地,格格不入的現狀令觀衆産生了一種不适感。很顯然,這是李滄東筆下最為矛盾的突出點,他寫下這樣一個人物,不在乎歌頌藝術的光輝,也不在乎批判現實的虛假,隻是為了鋪墊,好讓整部電影的構造成為一個黑匣子。

這個黑匣子,封鎖的是一種身份的認同感。但女主角似乎毫不在意,她在意外來臨之前,坦然面對自己的曆經,抛棄過往,毫無陰霾,隻想着平和度日,在密陽深處,極力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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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神”對抗


李滄東的鏡頭語言是極為舒緩而克制的,他把叙事當做一種抒發工具,沒有太多的目的性,這在韓國電影中,是極為難得的,劇情上的起承轉合找不到一絲迎合的蹤迹。為了說故事而說故事,這不是創作者的高明手段。我說李滄東就是那道密陽,映射着人們内心的良知和感傷。女主角的行徑在兒子被綁殺害後,遭遇到了精神和身體的挑釁,她反複無常,也在自我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她把宗教和信仰當做一扇門,試圖掩埋那些罪惡感帶來的恐懼。然而這隻是一種假象,人們得到信仰,是因為愛的照拂,她的信仰,是建立在自我的痛惡之中,為此,她再次把“上帝”看做萬惡之源,試圖與神對抗。

我們來看看她三次與神對抗的過程,這是極為重要的。在文本上,我們很難看出李滄東設置上的矛盾沖突,所有的爆發點都集中在人身上,而非“事物”本身。

第一次她勾引自己的神父,讓上帝知道人人都是有罪的,她希望上帝能夠看清人的本質,不應把救贖浪費在殺人兇手身上,她質問上帝:為什麼我沒有原諒那個殺人兇手,你卻讓他得到了解脫和光明。

第二次她獨自走到教會集會,把教會音樂換成了嘲笑曲,人們在一片救贖和釋放中得到啟示,苦痛的掙紮一覽無餘,她再次默然離開,她諷刺上帝:你是不可信的,你才是最邪惡的。

第三次她無法從環境中獲取安全感,也不斷在悔恨中苦苦掙紮,索性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自殘,她走到街道中祈求幫助,事實證明她再尋求一種陌生的庇護,她想親自證明是否人心的冷暖能夠在密陽中得以救贖,她詢問上帝:我還能否被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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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


《密陽》并不是一次對罪與罰的解剖,李滄東在一片灰暗中設置了兩個天使般的角色,他們以怪異的模樣走入人間,目的單純,守候在角落,他們才是上帝的本源,是天使,隻是我們難以發覺。

宋康昊所飾演的男主人公,行為粗糙,模樣平平無奇,卻有着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愛心,隻守候在女主人公身旁,她需要幫助安慰時,他義無反顧,他看着女主人公掉入懸崖萬丈,他大聲叱喝,直到最後,他也一直守候,毫無保留。他以最平實的方式像上帝般走入她的生活之中,而她卻毫無知覺,這也是李滄東構建人物時最大的特點,在人的本性中,善與惡,黑與白,永遠都是相互成文的。

殺人犯的女兒,因為父親是殺人犯,她愧對于女主人公,因為父親被抓監獄,她飽受欺淩。但她毫無怨言,在最後那場理發的場景中,我們能夠看到一種融合點,殺人犯的女兒為自己剪頭發,她羞愧地低下自己的頭,默默剪去黑色的長發,被問道為什麼會出來工作,她隻答道:進了青少年監管所後學出來的手藝。這是一個被曲解的天使,她沒有能力去對抗罪惡,隻有把自己根植在善意的土地中萌芽,無論環境多麼險惡,她仍然不曾改變自己的初衷,當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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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是一本文學小說,那李滄東無疑做到了這三點:主題性、思想性、複雜性。

但這是一部電影,李滄東仍然做到了這三點:流動、深意、簡出。

他把人和人的比拟,刻畫成一本上帝之書,記錄了一段善意與罪惡的“聖經”,沒有人能夠闡述其中真理,隻有人本身,是這段記載的源泉。

這也是為什麼李滄東詩性般的語言會與人們拉開距離的緣由,他們不再對人物感興趣,反而對故事加以依賴,到頭來,看李滄東的電影,仿佛在看一本充滿心靈原罪之書。

但這也正是李滄東區别于奉俊昊和樸贊郁的原因,他無心關注故事的表面,也無心在轉折和反轉中設置層出不窮的驚喜,更無心在美學統一上做到極緻。他隻是在說一段人生,從殺人事件到與神對談,從自我癫狂到自我救贖,從惡魔附體到天使相伴,最後那一抹密陽,在一片靡靡之音中,照耀在泥土的芬芳中,似一股暖流,徜徉在我們内心深處,久久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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