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産的生活越發成為今天影視劇關注的重點,主打“女頻”的作品越來越多。不論是《二十不惑》《三十而已》這種以販賣年齡焦慮為切入點的作品,還是《歡樂頌》《我的前半生》這種以女性奮鬥和女性成長為主題的作品,都可以引發廣泛的社會讨論。

相較于電影,電視劇和網劇對時代心态的把握可以說是更為迅速和直接的,針對女性觀衆的電視劇開始強調女性主義關懷,反映出中國城市女性的消費力和話語權的上升。但另外一方面,在這些電視劇的叙事中,也不難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對于女性來說,愛情和家庭依然是生活的主戰場。

獨立的現代單身女性走進婚姻之後,會遭遇什麼樣的狀況,面對新的婚姻觀念與傳統倫理,女性又該如何自處,不同的影視劇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撰文 | 葉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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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國産劇“婚外情”叙事的窠臼:問題都出在女人身上

《白色月光》是近日熱播的一部女性懸疑網劇,講述了女主角張一從懷疑到确認丈夫張鑫出軌過程中遭遇的一系列危機。看上去這是一個關于愛情與婚姻的故事,但其背後折射的則是女性在整個社會結構裡的不安與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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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産劇《白色月光》(2020)劇照。

對于當代都市女性來說,如何平衡事業與家庭成為了必須要面對的課題。《白色月光》突出了夾縫中的女性處境。編劇刻意安排了張家夫婦是所謂的“女主外,男主内”模式,妻子負責掙錢養家,而丈夫選擇在家帶孩子。

不同于一般國産電視劇相對弱勢的“主婦”形象,這部劇看似先鋒地塑造了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家庭經濟支柱型的女性。表面上看,張一風光無限,丈夫體貼入微,但她的内心卻充滿了不安,在偶然看見丈夫疑似“暧昧”的短信後就開始瘋狂地調查和跟蹤。甚至不惜動用各種方式打壓和排擠所謂“小三”,殊不知丈夫真正的情人是自己身邊的朋友楊雁。對方接近自己的目的是為了“取而代之”,給自己的兒子完整的家。

這部劇的本意或許是展現當下不同選擇的女性和她們價值觀的沖突,以及由此而來的選擇和困境。但卻将複雜的婚姻情感問題簡化為事業和家庭的對立,借劇中人物表達了丈夫因為妻子忙于工作感到寂寞,“第三者”則是一個家庭至上的女性。對比之下,張一似乎是因為工作成功才顯得像一個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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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産劇《白色月光》(2020)劇照。

自從丈夫出軌後,張一的行為就背離了“獨立女性”的自我要求,從第一集她懷疑丈夫出軌開始,人設就在不斷崩塌。她無心工作,也無法直接面對婚姻的危機,一邊敷衍丈夫,一邊搜集證據,所有的智慧都用在調查丈夫身上,工作上也險些犯下大錯。

如果說現代婚姻是基于愛情締結的契約,出了問題可以協商解決,也可以終止合約,但婚姻在張一這裡卻變成了證明自己價值的工具。丈夫出軌後,她沒有充分地溝通和積極地解決,而是懷疑、逼問和監視報複,她簡單地用忠貞綁定婚姻,卻沒有在出問題的時候給出一個更具有合理性的解決方案。甚至,我們在整個劇中也看不到太多愛情的成分,張一之所以憤怒,是優秀的她因為丈夫的出軌而感到一種冒犯。

于是,這部探讨家庭和婚姻的網劇就成了兩個女人鬥法的陣地。在一番鬥智鬥勇的角力之後,三個人沒有赢家,張一張鑫選擇了離婚,楊雁也黯然離開。按照《白色月光》的邏輯順下來,本該展現女性在婚姻裡複雜處境的劇本走向變成了一場女性争奪男性的傳統戲碼,當兩位女性展開渾身解數争奪男性的時候,這位男性的形象卻是蒼白無力的。刻薄地說,該劇的核心就是各具魅力的女性如何通過争奪男性的愛來建立自己的主體性,更是在結尾處通過楊雁的台詞點出:失去丈夫就是一種失敗。

不僅如此,對比一些社會新聞的現實,《白色月光》在主旨上的矛盾其實與社會輿論對婚外情的态度是一緻的,所有的責難都指向女性:婚姻失敗是因為妻子的失職和“第三者”的處心積慮,而丈夫的所作所為則被弱化。

這種設定并非孤例,縱觀國産劇的“婚外情”叙事,從《牽手》《來來往往》到《白色月光》無不站在男性立場上思考問題,婚姻出了問題往往是妻子不夠理解丈夫。《白色月光》裡的丈夫生活中對妻子女兒無比疼愛,願意付出和犧牲,一邊照顧家庭,一邊還在努力做微商掙錢。甚至連答應離婚也是受到情人的威脅,是因為“深愛着妻子”才答應離婚,除了出軌這個污點毫無缺點。相反,他的人物設定襯托出了妻子和情人的性格缺陷,是她們的一步步錯誤導緻了丈夫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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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産劇《來來往往》(1998)海報。

《白色月光》一邊強調婚外情對家庭帶來的傷害,強調婚姻的唯一合法性,展現出即使出軌,張一張鑫擁有的才是真愛,楊雁收獲的隻能是同情;一邊又強調愛情是不可靠的,早晚可能走散,出軌隻是婚姻的表面症狀。看似哲理十足,卻缺乏自洽的邏輯。

同時,這部劇選擇将工作視為婚姻的“敵人”,盡管有一定的現實依據,但卻本末倒置,似乎不過是刺激女性觀衆的焦慮點。在《白色月光》的婚姻和情感的三角關系角力裡,各種元素十分豐富,唯獨缺乏真正的愛情和理智,有的隻是各種利益的算計。

不僅如此,該劇沒有對婚姻問題真實的反思,反而将戲劇沖突放在兩位女主對利益的锱铢必較,這部劇到底要批判什麼,展現什麼,其問題意識根本是矛盾的。

2《傲骨賢妻》中的女性意識:從婚姻内部走向廣闊世界

同樣是面對丈夫的背叛,多次斬獲“艾美獎”的美劇《傲骨賢妻(The Good Wife)》給出了女性不同的選擇。女主艾麗西娅(Alicia)本來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主婦,在檢察官丈夫因性醜聞锒铛入獄之後,她不得不重拾法學文憑成為律師養家糊口。此後,在一系列的遭遇中,她成長為一位成功的律師,也最終擺脫了家庭對自己的束縛和對丈夫糾結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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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傲骨賢妻(The Good Wife)》第七季(2015)劇照。

可以說,該劇建立了一套女性成長的模式,艾麗西娅的成長說到底是被迫的,也需要依靠更優秀的男性。面對丈夫的出軌,她不得不選擇了顧全大局,抛開個人成見為丈夫伸冤;在養育一對青春期兒女的過程中,她也盡心盡力;當被裹挾進政治鬥争的漩渦中後,艾麗西娅為了幫助丈夫競選,甚至舍棄了自己的真愛。

不論從什麼角度說,這部劇都為我們樹立了“好妻子”的模闆,這部美劇的名字其實頗有一些諷刺。電視劇的最後一季,當孩子們都考入了大學,自己的事業有了質的躍升,甚至還有參與競選的可能性,但艾麗西娅也付出了十足的代價。她失去了愛人和朋友,決心放棄自己的婚姻,完成了痛苦的逆襲。

這部電視劇可以說是美國近十年來最優秀的律政劇和政治劇之一,不僅展現了當代女性勇于參與社會進程的面貌,還将她們的處境與美國政治生活深刻連接在一起。對于艾麗西娅,婚姻遭遇到背叛固然難以承受,更重要的是她能夠利用理性解決問題,并在痛苦中實現個人價值。

《傲骨賢妻(The Good Wife)》和它的衍生劇《傲骨之戰(The Good Fight)》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豐富的女性群像,其中的女性各具風采。在婚戀的選擇上,有人選擇做單身母親、有人選擇丁克,還有人選擇多元家庭……她們身體力行地颠覆了“好妻子”的枷鎖,推動了更平等的婚戀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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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傲骨之戰(The Good Fight)》第四季(2020)劇照。

同樣是獨立女性,“傲骨”系列的女性角色不但自己付賬,養育孩子,還可以用更加富有建設性的态度處理情感危機。在系列劇集中,她們或許會憂傷,但不會絕望。相較于私人領域的愛情,她們在公共領域建立了牢固的女性共同體,并願意為了公義去抗争。在面對美國當下的性别不平等、工作環境的騷擾和歧視、結構性的暴力,這群女性選擇不斷去抗争來維護自己的權利,而不是局限在家庭領域中自我懷疑。

3“以暴抗暴”:面對性别不公的困境,女性需要建立新的共同體

同樣以“女性懸疑”為賣點的美劇《緻命女人(Why Women Kills)》與《大小謊言(BigLittleLies)》也為我們構建了一個女性同盟,以此對抗性别不公帶來的女性在情感婚姻中的普遍困境。

與《白色月光》相似的是,這些劇中的女性也都需要處理發現丈夫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之後應該如何面對的問題。但不同的是,在這些劇集的邏輯裡,男性是作為女性的“他者”出現的,女性是具有絕對的主體性的。

《緻命女人》将女性的抵抗放置在極端情境下考察,以三個所謂“殺夫”故事來展現女性 的命運傳承,在這裡,殺戮作為一種暴力成為反抗的手段。該劇巧妙地利用同一所大宅将三個不同時代的女性交織在一起,讓她們面臨丈夫不同意義上的“出軌”。

其中,最為觀衆所認同和接受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60年代,女主⻆⻉絲·安(Beth Ann Stanton)是一位家庭主婦,在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後,又要面對丈夫的出軌。為了挽救婚姻,她先是選擇和丈夫的情人做朋友,真誠地幫助對方,後來發現對方懷孕,丈夫無藥可救(因為出軌間接害死自己的女兒)的情況下,⻉絲·安選擇殺死了丈夫,幫助撫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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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緻命女人(Why Women Kill)》第一季(2019)劇照。

這個故事看似有些狗血,卻有着十足的隐喻性。《緻命女人》中的女人因為不同原因殺人,維護的卻都是自己的家庭,出發點是因為愛。該劇被指責 為“厭男”,事實上隻是突出了女性對家庭的保護。雖然這部劇沒有更深刻地反思女性和家庭的關系,但是它也指出了對于女性來說,團結遠比分裂來得重要,女性的遭遇不是另外的女性造成的,家庭事務也不全然是私事。

對比同樣熱度很高的《大小謊言》,該劇也是一部圍繞男性死亡案件引發的懸疑故事。講述了在一個中産雲集的小鎮上,一起神秘的死亡帶來的紛繁的事件。該劇的五位女主角平分秋色,性格各異,但在其中一位卷入“殺夫案”的驚天麻煩之後,女性之間形成了堅固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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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大小謊言(Big Little Lies)》第二季(2019)劇照。

該劇展示了形态各異的婚姻生活,各有各的幸福與問題,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但是相較于形式上的出軌,婚姻的溝壑千千萬萬,需要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去承擔和改進。該劇以幾位主角的經曆告訴大家:在婚姻中最重要的是尋找自我,而不是指責對方。在婚姻帶來的問題中,女性承受的壓力總是相似的,更應該團結,而不是彼此鬥争。

該片的主演之一瑞茜·威瑟斯彭就曾表示,她之所以對拍攝《大小謊言》投入這麼多熱情,是希望改變些什麼:“我們得開始在影視中看見真正的女性有着怎樣的經曆,無論它是否牽涉到家庭暴力,是否牽涉到性侵犯,是否牽涉到不忠或離婚。我們都需要看看這些事情,并且反問自己你能做什麼。有些女性明明擁有驚人的才華,卻在生活中扮演着一個吃力不讨好妻子或女朋友角色。”

女權主義先驅貝蒂·弗裡丹于上世紀60年代的著作《女性的奧秘》(Feminine Mystique)或許很好地回應了《白色月光》的問題。這本書曾批判很長一段時間,女人都被局限在家庭中,而無法去追求家庭以外的意義。此後,越來越多的女性選擇離開家庭,走向社會,參與公共事務。她們勇敢地打破社會偏見,組織婦女聯盟,走上街頭抗議,不僅在家庭中,也在社會上取得了與男性相同的地位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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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奧秘》,[美]貝蒂·弗裡丹著,程錫麟、朱徽、王曉路譯,廣東經濟出版社,2005年5月。

可以說,《白色月光》張一的成就不僅是她個人奮鬥的結果,也是一代代女性團結抗争的結果。職業女性在今天的婚姻困境絕不是工作帶來的,背後有着更為複雜的原因,而丈夫出軌也絕不意味着個人價值的喪失,這是這部國産劇想要表達卻表達無效的地方。

實際上,近年來大部分國産影視作品對女性在婚姻家庭中的處境想象始終刻闆而單薄。以保衛家庭為核心的傳統倫理觀内嵌于劇中的女性角色,牽引也牽絆着她們的成長。

但反觀現實,我們卻發現不少女性觀衆的主體意識與對婚姻情感話題的讨論已經跳脫出家庭保衛戰的範疇,深入到父權意識形态下女性所面臨的結構性不公。

這種影視作品與觀衆意識的割裂恰好反映出女性主義在國内的發展困境。當下的影視創作雖然試圖向大衆展現獨立的女性新形象,但由于自身缺乏真正的女性意識,導緻劇情走向與獨立女性價值觀發生明顯沖突。同時,雖然國内出現了許多女性主義的讨論聲音,但獨立先鋒的女性仍然飽受大衆輿論的壓力。某種意義上,這些在家庭與自身之間搖擺不定的女性形象,正是當代女性困境的縮影。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撰文:葉倩雯;編輯:王青;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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