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茨威格《斷頭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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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天浴》是嚴歌苓少有的中篇小說,這本小說豆瓣評分8.3,而由陳沖導演的,改編的同名電影《天浴》豆瓣評分8.5分。該片于1998獲得第35屆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和第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提名,還被時代周刊雜志選入年度全球十大佳片。

《天浴》主要講述了來自成都的女知青文秀,被牧馬人老金選中去草場放牧,苦等不來回城機會,便用身體來換得回城機會,自甘堕落後最終被老金開槍打死,而老金也為其殉葬的故事。

這本中篇是嚴歌苓的小說中叙述比較完善的一篇,整個故事形成一個完整的叙述閉環,以文秀回城為核心,文秀和老金以及各個男人之間的關系為主線。小說情節由開頭的舒緩到之後的緊張揪心,再到最後那代表解放的槍聲,仿佛有什麼東西重重擡起卻又輕輕地放下,那一場“天浴”妥帖了文秀與老金的身體與靈魂,也妥帖了與之欺負的接受者的無處安放的悲怆情緒。

草場上的少女:初見時的美好

《天浴》從叙事開始,所給的背景是文秀已經被老金挑出來在牧場。此時的文秀毫無疑問來說是純潔稚嫩的,無論在作者眼中還是在老金眼中,初到牧場的文秀,是一記白。文中開頭并沒有直接展開叙述,直接介紹文秀和老金,而是展開了一段與殘酷曆史格格不入的悠然景物描寫:雲摸到草尖尖。草結穗了,草浪稠起來。一波拱一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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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寥寥數字的景物描寫直接将景色從天際推動到了草地上,而草地上,坐着文秀。白色的“雲”、綠色的“草”這些生命力象征的景色正是文秀的自然映照,這時文秀的生命,就像翻滾的草浪,一波一波,正待生長。

這種生命看似是旺盛的,而正如優秀的事物都會被毀滅,懵懂而胡亂生長的生命,都會被命運而無情收割。

盡管嚴歌苓的小說總是與政治背景分割不開,但是她卻極力地抛開自己作品與文革的互文性:“我從來不認為我的作品是和中國的政治生活緊密關聯的,我從一開始寫小說就沒有想要對中國的現實發言。”

如果将這部直接與文革緊緊關聯的作品剝離掉政治語境來看的話,文秀便隻是一個有着自己欲望目的的被壓迫女性,用這種角度來看,可以更接近文秀的内心世界。而文秀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性。

所以當文秀被老金挑來放牧時,她是嫌棄老金的,是以一種少女特有的視角,她讨厭摟着老金的腰,甯願忍着不去場部看電影;在她看來,常年不洗澡的老金身上是有一種馬氣,文秀眼中,老金像一個動物,城裡的女知青,無論如何是不喜歡這種人的。所以盡管自己已經是生物鍊的底層,卻對她認為更底層的老金不屑一顧。

一個普通的有着正常愛恨喜惡的女人,在面對憑借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時,便隻能依靠他人,或者是進行自己以為的“等價交換”。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幾年前就這樣在場部打開門路,現在她們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個女娃兒,莫得錢,莫得勢,還不就剩這點老本?”當身體作為資本這一概念在文秀腦海中成型時,堕落便不是堕落,而是成為了一種帶有理想性質的“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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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注定不平等而無望的交換

半年期限一到,文秀本就因為等不到來接她回城的人心急難耐,再加上供銷員的誘惑慫恿,她踏上了自己的回城之路。

文秀是好看的,文中說:“矮瘦一點,身體像個黃蜂,兩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兩截了”。這樣的文秀,毫無疑問地成為了男人們的性幻想對象,一個弱小的,沒有任何背景的,可損害的女性。

馬場的男性們毫不猶豫地把手放到了文秀的身上,感到不悅的文秀,過後也會悄悄摸一下,好像東西還原,自己沒有被侵犯。這裡便可以看出文秀“自欺欺人”的心态,所以即使為了回城和這些讨人厭的男人睡覺,但隻要達到目的,便也是好像一切還原,這是一場等價的交換。

從剛開始的供銷員,到後來無止盡的男人,很難想象文秀是否已經察覺,所謂的“承諾”隻是一場騙局。少女最寶貴的第一次隻換來了一個蘋果,而無數次和别人發生關系,并不能換來回城的機會,這才是最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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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全文是純潔的意象,文秀每次被侵犯後,都要清洗自己,直到在醫院都要走到雪地裡,讓這場大雪掩埋她身上的污穢。她可以被侵犯,但是不可以沒有水洗淨留在自己身上的污穢,這是文秀最後的尊嚴。但是水不僅洗不去這些人留給文秀身體上的侮辱,更洗不掉文秀心中的偏執。

她為了回城陷入了癫狂,甚至當自己知道也許沒有希望回城,卻仍然僥幸與張三趾發生了關系。

從醫院出來之後文秀已經明白自己回城無望,但她沒有辦法放下自己的執念,擺弄着槍來企圖通過打傷自己從而獲得回城機會。如果最後無法回城,那她與那些男人發生關系便沒有了她想要的意義。文秀一次一次被侵犯肉體,但她的原始動力卻并不是追求那單純的肉欲,《天浴》不是欲望書寫,一次一次的性侵隻是證明文秀被踐踏的符号。

文秀的羞恥心在一次一次的侮辱中漸漸喪失了,或許她并不覺得自己用身體作為籌碼交換機會有任何不妥。所以她可以正正當當地去呵斥老金,要求老金交出場部某個男人的鞋子。她也可以當老金說她是個賣貨時反駁“那也沒你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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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要洗淨誰的靈魂

以嚴歌苓對政治的态度來看,她寫的作品,是為了抒發一些東西、表現一些東西,而非純粹地以描寫出這個血淋淋的現實環境來批判什麼。她是接近現實而又遠離現實的。

嚴歌苓在這一篇的後記中如是說:“我看着人們披着理想的外衣,人性可以退化到什麼程度。”這對不尋常男女“化蝶”般的悲傷童話令人傷逝,悲情之餘,我們是否曾反思:天浴,你到底要洗盡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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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的命運并不會得到他者的救贖,而他者永遠站在自己的道德立場去無窮無盡地貶低他們的對立面。當文秀因為打胎住院時,與文秀相關的一切都遭到了鄙夷,老金等着人來招呼他進去,卻沒有一個人理他。

本是純潔化身的護士們,公然對身體遭到重創的文秀持續地進行精神上的打擊,但是護士這個群體并不是隻對文秀有這種鄙夷。在文中有一句“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個男知青”,“正如”二字道出了,在他們眼中,文秀與“張三趾”無異,都是一種“異端”,隻不過大家明白張三趾是故意打殘自己,他是為了回城,但是落到文秀身上時,回城這種對于知青來說“高遠”的目的已經被遺忘,大家所記住的隻有文秀是個“破鞋”。

魯迅的《祝福》中,人們咀嚼着祥林嫂的不幸,用别人的不幸來沖刷自己的不幸,當咀嚼到沒有可用價值時,便會無情地抛棄不幸的主體。張三趾通過把自己變成殘疾來達成回城的目的,其實本質與文秀出賣自己而打開門路是一緻的,若家中有門路,又哪會舍得踐踏自己的身體呢?

但是這裡,張三趾已經達到了回城的目的,在他眼中,文秀是被玩弄的對象,當他對更弱小的文秀進行侵犯,甚至事後還說“要進去排好隊”這種話時,是多麼慘烈的一幕。護士的辱罵和張三趾的不屑,讓老金從“擡起那銅頭靴子朝張三趾僅剩兩趾的那隻腳跺去”到“靜靜坐會那闆凳”,這個情節很短暫,卻殘忍得道出了嚴歌苓想探究的“人性究竟能倒退到什麼地步”。

供銷員也好、所謂場部的那些領導們也好,他們對文秀的欺侮是自上而下的,是一種生物鍊上遊對下遊的吞噬;而張三趾的玩弄,則體現着被壓迫者本身的悲哀性,不斷去欺壓更底層的人,憐憫與同情在這些人身上消失殆盡,更像一個隻懂得欺壓的符号和機器,“人性淪喪與獸性狂歡交織在一起的是拯救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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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的槍聲,少女唯一的解脫


《天浴》的結局,以一個散文化的形式呈現出來,文秀離開醫院的第二天,似乎一切都好了起來,“第二天天放晴。場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樹也被剝盡了葉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淩”。老金坐在柞樹下,看着文秀擺弄着搶。不禁讓人聯想到開頭的描寫:一片生機勃勃的草浪,文秀坐在山坡上,看着遠處的老金自放牧。

文秀想效仿張三趾的方法回城,老金也認為文秀是真的可以為了回城而對自己開槍,因為他懂得她的執念。兩個人的對話簡短卻又日常,盡管即将發生的事是殘忍疼痛的,但是對話的語調是輕松甚至帶點俏皮的,文秀對老金也沒有了對峙與辱罵,對老金的恨意仿佛已經不太重要。整個部分是舒緩的,平和的,景物在發散着它的美好,人物也仿佛一下從經曆的不幸中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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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說過她從未想過讓文秀死去,但是她最終卻安排了在她看來純潔、正義的牧民老金開槍打死了文秀。這是一個戲劇化的結尾,卻又不出人意料。文秀之前無數次出賣自己的身體都沒有想到過死亡,因為她明白,死了之後,就無法回城了。回城是文秀一切行為的動因。

文秀的死亡是獻祭般的,在文秀看來是美好的,她哀求着老金,“冬天要來了,我最怕這裡的冬天,隻有你能幫我”。文秀怕冷,卻在雪天都要出去洗淨自己,這是對自己身體和靈魂的清洗。城裡女孩愛洗,愛美,她編好自己的辮子,一動不動,以照相的姿态來迎接着自己的死亡。

她在最後時刻能夠給予老金的,是溫柔的眼神與親吻,這是她對老金的感激,是對這裡唯一給予她善意的人的感激,感謝老金的陪伴與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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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響後,文秀飄飄地倒下去,嘴裡是一聲女人最滿足時刻的呢喃”,從這一刻開始,文秀身上那些不屬于她的沉重的污穢與負擔終于消散而去了,愛洗的文秀終于從心理上也得到了淨化,一次又一次無恥的侵犯不能給她帶來性滿足,這裡的滿足無異是對文秀的一場解放,文秀放下了回城的負擔,放下了不堪的過往,放下了她一切徒勞的掙紮,她變成輕飄飄的了。

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全部,到頭來,還是一場空。文秀似乎用自己短暫的一生來展示了人世間的善惡。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弱者都會被拯救與同情,也不是所有的惡都會有相應的報應。極端的實施環境下總是更能挖掘出殘酷與血淋淋的人事,文秀是一個犧牲品,唯有死亡是唯一的結局方式。“天浴”不僅洗的是文秀的靈魂,該洗的更是場部的幹部們護士們這些站在壓迫制高點的人們的靈魂。沒有人有立場去責備她,卻隻能為她的不幸命運哀歎與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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