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公衆号:無物永駐

對日本文學有興趣的人一定都聽過芥川龍之介的名字。被稱為大正時代的“鬼才”,他寫醜陋的河童,寫漆黑的羅生門,也寫幽森的密林。這些詭谲的意象承載着與世界和常識背離的情感和思想,芥川的作品無不滲透着對現實的思考,對生存的懷疑,對死亡的關懷。他筆下的人物總是以震撼人心的方式傳達出驚心動魄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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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也就是在芥川的青年時代,他寫下了這樣一個故事:


封建公侯崛川大公手下的畫師良秀是個容貌醜陋,脾氣古怪的人,但因其在繪畫上的才氣和名氣而受大公器重。良秀的愛女在大公府上做工,大公想要将她收房,被良秀拒絕了。

不久後,良秀受大公之命畫一幅名為《地獄變》的屏風圖。半月後,屏風大緻已經完成,隻剩下最關鍵的部分。良秀作畫有個習慣,為了追求畫作的傳神,須得親眼看到畫中的景象。為此,良秀請求大公制造一場火事,隻有親眼目睹了慘烈的景象,他才能完成作品的核心部分。


幾天後,良秀被叫到現場觀摩火災。他看到一位衣着華麗的侍女被鎖于車中,在烈火中燃燒。良秀驚奇地發現那竟然是自己的女兒。他最初大驚失色,驚慌悲痛,但随着火勢的加大,在女兒痛苦的叫喊中,良秀反而顯出冷靜甚至是愉悅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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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良秀完成了屏風圖《地獄變》,而他本人也在第二天自殺了。

這個故事的名字,就叫做《地獄變》。

“地獄變”本是佛教用語,也稱“地獄繪”“地獄圖”等。描繪了人堕入地獄後各種痛苦掙紮的情景。在芥川的故事中,“地獄”的意義分為三個層次。

表層地獄

最表層的意象,就是那幅地獄屏風圖。良秀的地獄圖中,畫面中間是十殿閻王,周邊簇擁着眷屬,兩邊則是刀山火海。罪人們各個階層都有,王公貴族,武士,陰陽師……每個人的受虐方式也不同。這大概是有“衆生皆受地獄之苦”的意味吧。

“最恐怖的是懸在半空的一架牛車,牛車的背景是挂着很多屍體的刀樹。牛車的挂簾被地獄的風吹起,一個身着華麗的女子長發飄飄地出現在烈火中。”那神情,那情景,都讓人如臨地獄。這無疑是火燒良秀愛女一幕的藝術寫照。蘊含了良秀本人的複雜情感,以及他心中的地獄和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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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地獄

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有一句著名的論斷:他人即地獄。簡單地說,就是個人内心的痛苦,很可能是他人造成的。芥川龍之介的作品通常都具有嚴重的懷疑主義傾向,所以他對于人性之惡的洞察是十分深刻的。《地獄變》中,良秀周圍的環境和人,都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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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中,崛川大公可謂是良秀悲劇的直接造成者。先是讨要良秀的女兒遭拒,本就對良秀心生不滿。要求其畫屏風圖更像是有意為之。因為大公深知良秀對藝術的癡迷,才故意制造了火燒良秀之女這一幕,想看他在親人和藝術之間作何選擇,從而獲得一種扭曲的樂趣和滿足。


大公以外,其他人的态度也相差無幾。在外人眼裡,良秀是“讓人感覺心眼不好的老頭兒”“讓人感受到一種野獸般的惡心”。連跟他學畫的弟子也厭惡他,給他起了诨名,明嘲暗諷。


來自他人和周遭環境的惡意對于良秀最後的毀滅真可謂是“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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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還有一短篇小說叫《鼻子》。講的是一個老和尚因為五六寸長的鼻子而苦惱不已。經過一系列戲劇性的折騰,可笑的是,不論他的鼻子是長是短,老和尚始終都是别人嘲笑的對象。這個故事同樣傳達了“他人即地獄”的理念。


人與他人接觸,這就意味着我們每個人都是他人的審視對象。這種審視未必是全面的、客觀的,而且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的。而從這種無意識中很容易生發人性之惡,如對他人的痛苦幸災樂禍,站在道德制高點進行虛僞的冷嘲熱諷等。這些惡意宛如層層地獄,使被審視者飽受折磨。

自我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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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師良秀無疑是故事裡最具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他的結局是痛失愛女後的自我了斷。


而這種悲劇的本質則是藝術至上較之于人性的勝利。


繪畫方面良秀無疑是天才。他畫梅花,就能讓人聞到清香撲鼻;畫地獄,就能讓人感到屍臭陣陣。可良秀的信仰和他這個人一樣怪異,他崇尚“以醜為美”。“畫吉祥天神時,畫成一張卑鄙的小醜臉;畫不動明王,畫成一幅流氓無賴腔”,這種與傳統審美觀念的背離,也是他反叛世俗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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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這種叛逆不為世人所容,便透露出一種強烈的天才獨有的孤獨感。而這仿佛在最開始就注定了良秀為藝術獻祭人性的命運。


這種境界是極難達到的。它需要極其苦痛的領悟,使人達到一種近似瘋魔的狀态。瘋魔的終點是至高藝術的達成,然而達成之時也便是自我毀滅之時,極苦與極樂交織于一點。就像良秀,當他面對燃燒的女兒,心情從痛苦變為愉悅的時候,追求完美藝術的瘋狂對人性的超越也就完成了。


其實芥川龍之介本人和良秀很像。1927年,僅35歲的芥川服毒自殺身亡。他生前曾說過“人生比地獄還像地獄”。那麼,這位鬼才是否也是在自我地獄與他人地獄的煎熬下達到崩潰的臨界點的呢?結合芥川的生平和當時的社會環境看,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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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

今年是2019年,突然想起,30年前,一個叫做海子的青年人也是這樣,追逐着詩意的他太過孤獨,生活也不如意。他到酒館去,跟老闆要求用念詩換酒喝。老闆卻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别在這兒念詩”,海子隻得悻悻離開。


于海子,他周圍的世界是缺乏詩意的,這是他最大的痛苦。心中滿懷着對理想和現實的苦悶,海子選擇了在鐵軌上結束他25歲的年輕生命。


他們都沒能逃出地獄,沒能得到精神上的解脫,隻得選擇肉身的消亡。

那我們呢?


我們不是天才,也不是孤高的藝術家,我們也飽受地獄之苦嗎?


說到底,芥川所寫的地獄到底是什麼?它不存在于什麼神秘的陰曹地府,而是真實地存在于這人間,存在于人們的心中。


他人的不理解、不認可、不接受乃至惡意的傷害所帶來的孤獨感、疏離感甚至由此導緻的自我懷疑,自己心中無法向他人訴說的隐秘,“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心緒,不為世俗所屈服的奇怪執念,其實都是困擾我們的地獄。


我們每個人要擺脫自我的“地獄”,就必須要直面他人的惡意,直面自己的内心。我們要留意那些為我們編織地獄的“他人”,努力化解或者避免沖突,遠離惡性的無限循環。我們更要反省自己的内心,努力培養美好的品德,修養心性,澆滅自己内心地獄的業火,才不至于走向極端,走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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