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女性叙事”正在影視劇、綜藝中快速崛起。塑造女性的價值是容易的。賦予角色單身奮鬥、與年齡拼搏甚至“大女主”的特征,就足以實現這一屏幕效果。這自然也是女性叙事的一種發展。

然而,女性處境卻不是一語能道盡的。

前段時間剛落下帷幕的國産劇《聽見她說》試圖講述女性面對的一些現實困境,被認為是首部國産女性獨白劇。該劇脫胎自BBC于2018年為紀念英國婦女獲取投票權而制作的單元劇《她說:女性人生瞬間》。《聽見她說》塑造8個人物,對着鏡頭,長則半小時,短則15分鐘的喃喃自語,分别聚焦原生家庭、容貌焦慮、中年危機、全職主婦、性别定義等“當代女性生存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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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她說》(2020)總計8集。圖為《她和她的房間》劇照。

在我們身邊,從新聞、網絡評論到綜藝,再到影視劇,都在講述女性。怎樣的講述流行,在某種程度上便意味着整個社會大多數怎樣看女性。而要講述女性處境,不得不盡力抛開一切流行的贊美女性框架,而去直面最基本的生存困境。那麼,我們對這些處境的理解,究竟能達到何種狀态?

撰文 | 一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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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殊途同歸:當代女性的生存痛點

戲如其名,《聽見她說》八個故事殊途同歸,目的就是“向社會發出女性真實的聲音”,不妨截取其中幾集稍作诠釋。

第一集《魔鏡》由趙薇執導,齊溪飾演的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孩Yoyo。她每天平均照鏡子2小時37分鐘,一遍遍檢視自己的容顔,源自内心的不自信,唯有将臉當成白紙,重新繪制一張标準定義下美麗的臉,才讓她有勇氣開啟每天的生活,在贊美中一洗童年時被當作醜小鴨的冤屈……話鋒一轉,她開始卸妝,以清淡素顔直面鏡頭,連珠炮式地發問,“女性就一定得是巴掌臉嗎?一定得是九頭身嗎?一定得是筷子腿嗎?一定得瘦嗎?一定得白嗎?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美的标準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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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她說》之《魔鏡》劇照。角色由齊溪飾。

化妝鏡亮着燈,沒有答案,它從來隻反映現實,而不作出評判,美醜的定義,其實來自人們自己,Yoyo對于美貌的規訓,又從何來?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觀看的方式》中強調,“女性從小就被訓練用男性的角度來觀看女性,女性看男性注視自己”,而這樣所謂的凝視(gaze)并非普通的觀看(look)或看見(see),而包含積極監視(surveillance)的力量,乃是權力運作的基本方式。

《許願》的主角小雨是26歲的單親少女,母親無法原諒父親的出軌,也把這份恨意延伸到對女兒的“控制狂式的母愛”中,她禁止小雨見父親,哪怕他身患絕症,不容忍女兒身上有一絲前夫的痕迹,她嚴密監控女兒的生活,學校裡也安插自己的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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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她說》之《許願》劇照。角色由楊紫飾。

心理學家黃維仁博士曾繪制“原生家庭關系圖”,橫向為“親密軸”,縱向為“彈性軸”,并由此劃分空間+彈性、空間+規則、親密+彈性、親密+規則四大闆塊。小雨與母親的關系,顯然屬于最後一種,“你是我的主體,我為你而活”,母親以愛之名,不斷心理越界,替她做所有的決定,最終,到了談戀愛的年紀,小雨發現自己喪失了愛人的能力,她想過逃離家庭,也想過死。

生日前夕,她獨自一人坐在桌前,錄下這段給母親的影片,平靜的語調聽不出愛恨,隻是苦苦規勸,“你對我最大的愛,應該是愛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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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她說》之《失眠人的夢》劇照。角色由白百何飾。

《失眠人的夢》,講述者是一位結婚4387天的全職主婦,她的生活按部就班,模範丈夫不煙不酒,就是不知何時開始睡覺的呼噜聲擾得她無從入眠,白天做飯洗衫操持家務,晚上她獨自從床上起來,面對大段的留白。

家庭主婦的困境所在,既必須執行家庭中妻子、母親、照顧者、清潔人員的多重角色,精疲力盡之餘,又被連接上經濟效率低落的污名,社會甚少察覺她們的貢獻。英國社會學家安·奧克利于上世紀70年代的調查報告《看不見的女人:家庭事務社會學》,已指明孤獨感是現代家庭主婦的通病,不僅與社區生活隔離,而且與家庭生活隔離。而這種種看不見的壁壘,就像劇情中,白百何家中随處可見的紙箱一樣——丈夫在紙箱加工廠上班,家中的垃圾桶、收納櫃,都以質量上佳的紙箱取而代之,她面無表情地穿梭其中,也仿佛忙碌于自己被套住的、嚴絲合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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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女人:家庭事務社會學》,[英] 安·奧克利 著,汪麗 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9月。02獨白訴說:當女性隻是她們自己

放眼望去,每個對着鏡頭訴說的女性,都與她們日常生活中的狀态顯得似近還遠、若即若離。光鮮女郎傾訴自卑,乖乖女坦露心聲母愛之下的反抗,幸福主婦顯得空洞落寞。

何以至此?美國學者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提出“拟戲劇論”。指日常交往中人人都是表演者,在特定情景、不同舞台上認識到别人對我們行為的期待,以及我們對他人思想、感情和行動的期待,不斷根據自己身處舞台以及交往對象調整行為,故而,人性的自我會與社會化的自我存在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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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美]歐文·戈夫曼 著,馮鋼 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5月。

而所謂獨白劇的魅力,恰恰是借由打破“第四堵牆”的表演形式(即劇中人知道鏡頭/觀衆的存在,并透過鏡頭與觀衆進行互動),加上回憶往事的飽滿情緒,祛除表達中的僞裝成分,對生活幻影拉開陌生化的距離,反而起到批判性的審視效果,留出思考的餘地,像聽一個朋友在講述她的痛苦,感受她的掙紮,聽到她決心發聲的勇氣。

得益于女性為主力的創作班底的将心比心,不少觀衆反映,《聽見她說》之所以引發共鳴,并非因為每個故事結尾大段的點題式反思與方法論指引,而是真實細節的感同身受。例如被曾經愛慕的男生從同學聚會的酒局送回家,卻發現雙眼皮貼早早移位時的惶恐,還有送走了上班的丈夫上學的孩子,隻能從他們遺留的碗碟中草草撿起半個煎蛋給自己當早餐時的狼狽,“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她們如是說。

其實,縱觀這八個故事,所有被指真實的一幕幕,共通之處在于,它們都是男性不在場的瞬間,如此行為與心境,在不同女性的身上每日重演,卻鮮少能被鏡頭關照眷顧,因為鏡頭的背後早有父權凝視在暗度陳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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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三十而已》(2020)劇照。

哪怕近來,《二十不惑》《三十而已》《不完美的她》女性群像題材的影視作品看似火爆,去年的綜藝《乘風破浪的姐姐》,也象征“她時代”的屏幕狂歡。可是,這些作品中的主角,仍舊不是處在愛情之中,就是夾在幾代人間作為人妻人母,探讨事業與家庭的前途問題,以《乘風破浪的姐姐》為代表,更突顯了《觀看的方式》所點出的媒體呈現問題:姐姐們逐漸舍棄個性抒情,一律追求熱舞與“炸場”,迎合主流觀看的期許,進而“女性與女性之間逐漸成為相互競争進度的對手,因為彼此都有可能搶奪男性的獎賞。”

與這些作品相比,《聽見她說》則恰恰提供了相對純粹自由的空間和語境,不是作為風景或奇觀(spectacle),而是讓鏡頭前的她們,以最放松的姿态說出自己的故事,那些憂傷的、茫然的、緬懷的叙述,都關乎女性主體認同的建立和表達,不在于作為男性之他者的“她”如何受到認可、擺平困難、操縱關系,而在于當她們隻是她們自己,因為想說就說,所以酣暢淋漓。

03走出困局:理直氣壯的勇氣

《聽見她說》不免讓人想起另一部女性主義話劇的先驅之作《陰道獨白》(The Vagina Monologues)。

1996年,美國女作家伊娃·恩斯特(Eve Ensler)采訪了大約二百名包括已婚、單身、同性戀者、專業人士、性工作者、長者的女性,了解她們的性經驗後創作此劇本,并定下“V日義演規則”,于全球上演幾十個版本,在中國也不乏本土化演繹,她以義演獲利金額成立基金,推廣全球終止婦女受暴運動,被譽為第三波女性主義思潮颠覆父權制的經典之一。

伊芙·恩斯勒的創作初衷是,陰道是女性認同的核心,而非不可談論的污穢禁忌,唯有打破緘默,坦然地談論身體,才能直面情欲、揭露傷害、擊碎偏見,更好地處理性别關系,“我把它說出來,是希望有一天我能輕松地說,不再覺得羞恥和不好意思。”

然而,就像《陰道獨白》被指“狂熱地抨擊男性”一樣,在談論《聽見她說》時,也總有這樣一種觀點:是否在投女觀衆所好地享用性别紅利?抑或是在為反男權而挑動矛盾,拿着放大鏡将問題上綱上線?也正如趙薇所說,《聽見她說》的主旨不是對症下藥,“吃完了病就好了”,更多是提出問題,讓更廣大受衆關注問題本身,初衷絕非挑動對立。

其實,就所謂的“提出問題”的模式來說,比較原版《她說》與國産版《聽見她說》,也不難發現,原版所選取的題材,從職場性侵種族歧視,到婚内強奸女性宵禁,更關乎法律、平權,群體利益與結構性制度,主人公們的批判質問,措辭嚴厲;國産版則多少受傳統文化影響,更像是溫柔訴說,聚焦個人生活境遇,瑣碎的痛苦如靜水深流。當挫折出現,有的人默默忍受,有的人自我說服,有的人嘗試改變,與原版中不破不立的士氣相比,她們的努力顯得微弱單薄,如履薄冰。

這種中文語境中微妙的性别落差,從脫口秀演員楊笠的表演所引發的争議中亦可見一斑。因為調侃男性“那麼普通,卻那麼自信”,使用“男人還有底線嗎?”等字眼,這位年輕的女演員被指“多次辱罵全體男性宣揚仇恨,制造性别對立”——這樣的批判簡直令人咋舌,反例就是1987年電影《秋天的童話》,周潤發對鐘楚紅的一句“女人真系茶煲(trouble,麻煩)”,不僅從未有人将此罪狀加諸發哥,影響其男神英姿,更成為華語圈津津樂道的經典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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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秋天的童話》(1987)劇照。

至于《聽見她說》中Yoyo的容貌焦慮,小雨的父愛缺失,甚至廣義的“當代女性生存痛點”,雖然症結無不指向父權宰制的翻雲覆雨手,隻不過,在傳統大衆傳播中,以父權凝視要求、評價女性似乎已天經地義,而當以楊笠或是《聽見她說》所代表的“女性力量”反其道而行之,無論是以牙還牙地對男性發表“偏見”,還是僅僅打破緘默說出自己的故事,就好像成為道破皇帝新衣的小孩,踩到時代的痛腳,引發對号入座,哀鴻遍野。

何況,就算拿着性别刻闆印象的标尺衡量,影視行業在過去近半世紀,霸占熒屏的、以男性為目标受衆的槍戰片、警匪片、軍事片、諜戰片何其多矣。如果說早兩年小鮮肉花美男的走紅,是女性在扭轉性别權力時,通過消費表達審美意願,完成對“被觀看的男性”之外表形象的品嘗,《聽見她說》則将這種争取推進到思想維度,講出困局,呼喚理解,就算是取悅女性的“紅利之作”,無非“小荷才露尖尖角”,又有何妨?

女性平權之路,畢竟道阻且長,說出困局隻是踏出第一步,若想改變發生,首先要有理直氣壯的勇氣,更大聲地去說,更張揚地去做,才能打動更多人,再微弱的表達也不放棄,才能讓世界聽見,不隻是Yoyo或是小雨,也不隻是趙薇或是楊笠,而是整個女性命運共同體,互相交織休戚與共的聲音。

本文為原創内容。作者:一把青;編輯:西西;校對:劉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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