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賈樟柯老家山西拍攝《站台》。
本來這是他的處女作,一早寫好了劇本,因為錢不夠才先拍了體量更小的《小武》。
賈樟柯一次傾吐出太多想說的話,我們今天再難見到這樣魔幻、科幻又現實的史詩片。
Sir尤其記得那一首歌。
《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和那一段對話。
文工團員們把歌詞歪唱成“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團長不得不進行一場思想教育。
“再過二十年,那什麼時候了?”
“2000年。”
“2000年咱們國家要實現什麼目标?”
“實現工業、農業、國防、科技、四個現代化。”
“那你的目标呢,‘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啊?”
衆人哄堂大笑。
《站台》拍攝時,正是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截止日期。
這20年,去哪了呢?
不知不覺的,距離1999,我們已經劃過同樣長的一段曆史跨度。
過兩個星期,又是一個新的時間節點,你還記得到那時咱們要實現什麼目标嗎?
往前二十年,你還記得那是怎樣一番光景嗎?
站在此刻的Sir。
分辨不出哪一頭才更遙遠,哪一頭更清晰。
Sir隻知道。
1999年份的陌生,很大一部分來自于你的不敢相認。
說起來,那真是一個全民觀劇的年代。
熱播的不是數據,而是生猛挑動你的神經。
當時一部劇的最高待遇,是中央一台8點檔。
你懂,那是順延着什麼播出的。
“并不是每一部電視劇,都可以得到在中央一台8點檔播映的榮譽——對于古裝劇而言,這一點尤其艱難。”
《雍正王朝》擔得起這份殊榮。
1999年的開年大戲。
劍鋒直指全民的痛點——
反腐。
在中央一套播出後,最高收視率16.7%,創下央視收視的高峰,包攬了該年所有電視劇獎項的14項大獎。
拍得好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它敢于借古諷今。
雍正在位十三年,幹了不少大事。
改土歸流(廢除西南少數民族土司制,實行流官制)、攤丁入畝(百姓能按自家擁有土地收稅,少地少收)、廢除賤籍三項改革一出,徹底把滿蒙貴族得罪了光,也站在了天下士紳的對立面。
然而改革還未完成,就駕崩了。
豪邁,憂患,悲憫,構成了一部蕩氣回腸的《雍正王朝》。
說的是人亡政息。
說的是改革與既得利益厮殺過後的一派沉郁。
今天我們幾乎想不通,它竟然播了,它竟然在央一8點檔播了。
1999年試探着禁忌的不止這一部。
《永不瞑目》從另一個方面讓我們瞠目結舌。
改編自海岩的小說,緝毒題材,趙寶剛導演。
當時22歲,還是新人的陸毅扮演陽光單純的法律系大學生肖童;袁立扮演任性驕縱的毒枭之女歐陽蘭蘭;如今已經淡出視線的蘇瑾當年英氣十足,扮演緝毒警察歐慶春。
選角挑不出一點毛病。
肖童愛上了女警歐慶春,在正義感和愛情的驅使下,他主動接近歐陽蘭蘭,并染上了毒品。
在最後的抓捕行動中,被誤殺身亡。
沒有哪部劇再敢這麼寫。
敢這麼拍——
肖童吸毒後在半昏迷狀态下,被歐陽蘭蘭給……糟蹋了。
2019年3月,屢造現象級國劇的趙寶剛導演,新劇《青春鬥》開播。
我們早已放棄期待尺度。
卻迎面還是撞上了了……
“恥度”。
1999年最刺激、最轟轟烈烈的劇。
大概是那年暑假開播的《還珠格格》第二部。
在第一部的火爆之後,續集也沒掉鍊子。
原班人馬,制作升級,還有晴兒和香妃兩位美人角色加入豪華套餐。
在全國平均收視率突破了54%,而在湖南,甚至輕松超過60%,毫無懸念地拿下當年的收視冠軍。
《還珠》年年重播。
劇中的演員奔赴各自的天地。
蘇有朋在電影裡當導演,在綜藝裡當導師,很有活力。
趙薇後來當了導演、母親、老闆,提到她,還是小燕子的面目最清晰。
林心如有自己的影視公司,嫁給了霍建華。
至于金鎖範冰冰……
一言難盡。
最讓人可惜的,是扮演香妃娘娘的劉丹。
演藝事業剛剛起步的她,次年在高速公路出了車禍,香消玉殒。
互聯網時代,《還珠格格》變着花樣地“複活”了。
或情懷,或玩梗,或消費。
綜藝。
鬼畜。
表情包。
為什麼都9012年了,我們的表情包還停留在上世紀?
因為隻有那時候。
一部劇,全民都在追,抛一個表情,就能成為通用語言。
不像現在你在朋友圈吐血安利一部劇,點贊的也隻有個位數,其他人不懂你說的是什麼。
選擇多了,口味精細化了,壁壘也高聳起來。
觀衆被分化為一個一個的——
“圈”。
什麼時候你追的劇能夠被别人聽說,那就叫“破圈”了。
破圈的結果又是什麼呢?
是圈外人對着你一聲“哦”,然後繼續埋頭到自己的屏幕裡。
和現在各大網文IP輪番改編不同。
1999年流行的,是上一個代的通俗文學。
那年8月,是被古龍劇霸屏的一個月。
《小李飛刀》率先播出。
真·神仙陣容。
頂着泡面頭的焦恩俊,是觀衆心中最傳神的李尋歡。
驚鴻仙子,估計是Sir這一代人,關于俞飛鴻的最早記憶。
還有“台灣第一美女”蕭薔,青春無敵的賈靜雯。
配角也都是未來的大咖。
那時候還沒成為“百億男演員”的吳京,在劇中飾演溫順的阿飛。
範冰冰,在裡面飾演女四号杏兒。
除了顔值,《小李飛刀》還有不少當年我們看不懂的高污畫面。
這樣療傷真的合法嗎?
“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
“不!你來的正是時候。”
緊随其後,《絕代雙驕》。
雙男主戲,林志穎和蘇有朋,分别扮演小魚兒和花無缺。
一個壞笑,一個禁欲。
2019,經典慘遭翻拍。
還沒開播,期待值先涼一半。
1999年,還有部港劇不能不提。
《天龍八部》。
1997年7月在香港播出,1999年春節前後引入内地,可謂盛況空前。
全國33家省級電視台,有18個台在同一時期的不同時段播放了這部劇。
什麼概念?
當年你隻要打開電視,不管是中午吃飯,還是晚上失眠,都能看到這部《天龍八部》。
18個台同時播,觀衆有了瞻前顧後的條件。
看了貴州台的“阿朱之死”,再去看雲南台的“馬夫人使奸計”。
一些聰明的觀衆還利用輪放的“時間差”三跳兩跳看完40集。
原來那個時候想搶先看完結局,隻要動動遙控器就好了。
而不是充50塊錢。
盡管當時特效和布景都很粗糙。
但它依然是不少人心中金庸劇的巅峰。
黃日華的喬峰、陳浩民的段譽、樊少皇的虛竹、李若彤的王語嫣、趙學而的木婉清、何美钿的鐘靈……
衣合身,馬合套,選角精當,情節抓人。
現在的金庸劇是什麼樣的?
金庸已逝,空餘傳奇。
還有,自嗨的cosplay。
讓我們切換出電視劇的頻道。
投向1999年的好萊塢。
雖然當時内地院線總是滞後一年,在播放的還是1998年的《星戰前傳1》。
但大洋彼岸有兩部電影正在奮力振翅,統治了當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也将要以風暴的形式席卷而來。
一部是《美國麗人》。
7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男主、導演、原創劇本、攝影。
通過一位光鮮體面的中年男人的畸戀,戳穿了美國中産階級空虛的泡沫,在病态中重塑美好。
還沒因為“性侵”醜聞被封殺的凱文·史派西憑借此片唯一一次獲得影帝。
同年,還是沃卓斯基兄弟的兩個“瘋子導演”拍出了驚世駭俗的《黑客帝國》。
幾乎囊括了那屆奧斯卡的所有技術類獎項。
最佳音響、電影剪輯、音效剪輯、視覺效果。
沃卓斯基兄弟用了120架攝影機和兩組動畫攝影機,即時捕捉演員的靜态和動态效果。
從此我們知道了一個詞,“子彈時間”。
盡管如此,《黑客帝國》依然被低估。
酷炫的視覺,隻是它的A面。
科學、宗教、曆史、哲學等借鑒與隐喻,混雜着東西方文化,不斷讨論真實和虛拟的關系與邊界。
在那個馬化騰剛剛創立QICQ的1999年,沃卓斯基兄弟已經成功地在一部面向全世界普通觀衆的商業電影裡,植入了對人工智能,網絡,和人的存在意義的探讨。
反觀今年年初的奧斯卡。
最佳影片《綠皮書》,最佳視覺效果《登月第一人》。
好看歸好看,但不像是奧斯卡該有的好看。
視覺效果的确更上一層樓了,但想象力卻越來越少。
再次暴露了如今影迷的尴尬——哪怕數一數二的電影,也總是差了口氣。
同樣尴尬的,還有1999年的香港電影。
王晶、杜琪峰、王家衛、成龍、周星馳……當時的香港影壇可以說是多姿多彩。
但依然抵擋不住經濟危機和好萊塢電影沖擊帶來的陣痛。
那一年,他們都交出了一份亮眼的答卷。
杜琪峰19天拍出了奠定其風格的《槍火》。
一向醉心于商業、搞怪的王晶突然深沉了一把,自編自導一部哀而不傷的《笨小孩》。
網友一邊打出高分,一邊不相信竟出自“爛片王”之手。
1999年的王家衛還在埋頭剪《花樣年華》。
沒有人知道電影最終會是什麼樣子。
甚至包括他自己。
主演張曼玉和梁朝偉說電影結尾本有一場特别感人的戲,最終也沒逃過王家衛的無情鐵手。
主持人打圓場,說也不用太可惜,王家衛說他會把某些剪掉的部分放到網站上,或者是在DVD裡。
張曼玉笑了:
那部分應該會比電影本身還長呢
1999年,“雙周一成”中的成龍和周星馳破天荒合作。
互相在彼此的新片《喜劇之王》《玻璃樽》裡客串。
意料之中,這兩部電影分别占領了當年香港電影的冠亞軍。
票房卻不盡如人意。
《喜劇之王》2949萬港元,《玻璃樽》2754萬港元。
要知道,1990年周星馳的《賭聖》以4133萬港元的票房成績獲得香港年度票房冠軍,帶領香港電影進入4000萬時代。
整個90年代,沒有哪一年的香港本地票房冠軍低于4000萬。
除了1999。
2019年的春節檔,周星馳、成龍再次輸得讓人唏噓。
《新喜劇之王》,豆瓣5.7,最終票房5.33億。
《神探蒲松齡》,豆瓣3.8,最終票房1.29億。
不得不承認,港片黃金時代的情懷,越來越像強弩之末。
1999年的内地電影倒很争氣。
自1994年首部大片《亡命天涯》引進以來,内地電影第一次從好萊塢手裡奪過票房冠軍的交椅。
馮小剛的賀歲片《不見不散》力壓《星戰前傳1》票房奪冠。
而電影,卻是全程在美國拍攝。
男主劉元,為了和分開多年的李清再續前緣,裝瞎子充浪漫。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滿嘴深情,還是經不住金錢的考驗。
- 這是誰錢包啊
- 哪兒呢哪兒呢
完了還狡辯:
這是愛情的力量
今年,馮小剛又帶回的是另一段海外情,《隻有芸知道》。
1999年7月,動畫電影《寶蓮燈》上映。
豆瓣8.0,年度票房第五。
今天回看,這部動畫稱不上是絕對的國漫巅峰。
但另一方面,它某種程度映射了華語樂壇的黃金歲月。
《天地在我心》《想你的365天》《愛就一個字》,三首金曲傳唱至今。
那個1999年,樸樹寫出了《白桦林》,謝霆鋒唱着《謝謝你的愛1999》,五月天發行了《第一張創造專輯》……
再看如今的中國年度“十大金曲”。
相信大多數人的反應和Sir一樣,這些歌,一首都沒聽過啊。
1999年,張藝謀交出了兩部電影。
一部是《我的父親母親》。
拍攝電影時的章子怡才19歲,還不會演戲。
有場哭戲,怎麼也哭不出來。張藝謀隻好吓她:“子怡,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們馬上就要收工了,你一個人在這呆着。”
章子怡一聽,立馬哭得梨花帶雨。
那時“國師”的電影,還帶着未經雕琢、與現代格格不入的笨拙和粗粝。
另一部是《一個都不能少》。
張藝謀第一部完全采用非職業演員的作品。
關于農村、貧窮及文盲。
盡管是一部文藝片,依然取得年度票房第三的好成績。
這部反應九年義務教育的電影,還引得不少學校組織包場觀看。
起初張藝謀打算把《一個都不能少》選送戛納,但當時戛納電影節主席雅各布對《一個都不能少》帶有政治上的偏見并因此表示他不喜歡。
張藝謀對此非常氣憤,公開聲明将影片撤出,從此和戛納結下梁子。
最後這兩部電影的結局都不錯。
《一個都不能少》使張藝謀獲得了第二座威尼斯金獅,《我的父親母親》則奪得了第二年的柏林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這是未來20年,張藝謀在三大電影節上最後的榮光。
2019年,張藝謀導演的新作《一秒鐘》,時隔30年再次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首映之前,因“技術原因”退出,最終也缺席了整個2019。
從“一個都不能少”,到“一秒也不許多”。
是影迷早已把意外,當成了常态。
20年,千頭萬緒。
但截取影視這一把标尺,我們終于勉強分辨出了時光的刻度。
20年前的電影院還不是開在商場裡。
廣告牌上貼滿大幅海報,門口擺攤賣零食飲料,到了晚上是一水的自行車。
20年後,我們有了3D、4D。iMAX、杜比,全景聲、高幀率。
有了電影院按摩椅和門口的抓娃娃機。
但是,卻可能弄丢了去電影院的沖動,和當初一起看電影的人。
20年前,引進片配額為10部。
2001年加入WTO後增加到20部,2012年開始變成34部,到去年的109部。
2019截至今天,内地共引進100多部海外電影,其中包括臨陣脫逃的《别對她說》《盜夢特攻隊》《好萊塢往事》。
2019年,可确定華語片占總票房達到60%以上。
狼是來了,羊也沒有被吃光。
全靠了“栅欄”建得牢固?
在我們不遠處,韓國的數據是去年了1210部海外電影。韓國電影也沒有被吃掉,反而這些年愈發呈現出“瘋長”之勢。
我們曾經擔心的,被證明是杞人憂天。
我們曾經滿心期待的,結果隻是水中撈月。
我們曾經迫不及待要告别的1999,成為回不去的“世紀最後的夜晚”。
我們曾經用來設定科幻電影的2020,兩個星期後就要到來。
20年前,初出茅廬的賈樟柯用一部野心勃勃的電影往前回溯20年。
20年後的今天,這位已經功成名就的現實主義電影大師,也沒有辦法用一個故事将過去的這二十年加以提煉了。
他嘗試過。
用拼貼的方式。
在那部至今無緣在影院見面的《天注定》裡,四個天南地北的故事,四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湊合着以社會新聞剪貼報的形式,拼出我們所處的環境的掠影。
這個細節或許最有啟示意義。
東莞女孩一條一條地翻過微博,讀出聳動的突發事件。
故事沒有停止。
它們就轟隆隆地發生在我們身邊。
但我們仍然不知道這個時代正在發生什麼。
1999年的特别就特别在,這個長相奇怪的數字。
你記住了它。
記住了那一刻共振的脈搏。
而此後的每一年,好像都是模糊的,感覺不出過了一年、兩年還是十年……
1999,是十年前嗎?
我們不是忘記了時間,我們隻是迷了路。
在千禧年的起跑線,當時大家倒數着“三、二、一”,一起興奮地出發。
卻在路上,相互走散。
在跨過2020的未來。
我們還能相聚嗎?
1999,在遠去,也在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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