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迷離劫》,《登機門》,《魔鬼情人》等90s—00s的阿薩亞斯“反類型片”的觀衆會發現,我們之前所熟悉的“阿薩亞斯時刻”(神秘感,視聽流動性)在《錫爾斯瑪利亞》中僅存在于局部,取而代之的是在情節劇框架中的“反情節劇”式的劇情發展。其實,當我們還在糾結于如何準确概括阿薩亞斯的作者風格這一問題上時,他已經将最新作品中的風格化元素降至最低,取而代之的是更具縱深的人物塑造,角色關系以及與現實的互動性。

在目前我看過的具有以上特征的兩部阿薩亞斯作品(《錫爾斯瑪利亞》,《雙面生活》)中,朱麗葉·比諾什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她在兩部電影中的身份都是演員(Maria和Selena),但她又時而借助當前的對話内容“跳出”情景,成為真正的,現實中的朱麗葉·比諾什。當然,電影與現實的互文可不是僅僅是止步于此,阿薩亞斯一直以來所做的便是将新興概念轉化為實體,而《錫爾斯瑪利亞》則是他努力的最佳體現。

一,構建現實主義語境

在前10分鐘充滿焦慮與閉塞感的列車情節後,阿薩亞斯仿佛已經預示了電影接下來的情節離不開《首演之夜》般的人物困境描繪。兩位人物疲于應對各種公事雜事,情緒持續堆積卻又無法得到卡薩維蒂式的釋放。在觀衆百無聊賴地等待常見情節劇高潮的期間,會驚訝地發現阿薩亞斯沒有給人物任何休息和獨處的空間,反而通過持續不斷的對話建立一個完整的,具有開端(Wilhelm死亡)和以Maria為中心的人物關系鍊的現實主義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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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情景都在恰當處被剪輯,從而避免了可能的戲劇性變奏。而到了宴會段落時,人物關系鍊中唯一出現的變奏可能性:Henryk也在最後重新滑落至戲劇性曲線的平坦處。Maria對Henryk态度的突然轉變不僅給人物性格增添了更多深度,也預示着Part 2的故事情節會更傾向于刻畫一位具有矛盾性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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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脫離虛構,與觀衆達成情緒的統一

錫爾斯瑪利亞山脈的壯觀将前面的沉悶感一掃而空,Valentina和Maria的感情逐漸升溫的同時,觀衆也在慢慢感受到這些對話的有趣與情景帶來的沉浸感。雙方的觀點交換帶出了更多的人物特點,Maria開始展露自己對年齡增長的焦慮,對自己失去知名度和新鮮感的恐懼。Jo-Ann,一為暫未露面但卻即将與Maria合作的年輕女演員也在無形中喚醒了Maira内心深處渴望返老還童的心,更何況這位新人即将扮演角色的正是年輕時讓自己一舉成名的西格徳。而因為年齡差異,Maria隻得扮演自己不喜歡,但會與Jo-Ann的角色爆發劇烈沖突的海倫娜。

情節進展到此時,觀衆已然能發現在Maria,Jo-Ann,海倫娜,朱麗葉·比諾什四人間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回路,四人分别處于三種不同的現實(電影中,電影中的戲劇中,真實世界中),但她們仿佛擁有相同的心靈障礙與難言之隐。從朱麗葉·比諾什出發向外推導,我們能發現更多這種回路:“Valentine—Jo-Ann—西格德—克裡斯汀·斯圖爾特”。

不同維度的角色互相纏繞着彼此,将自身的特征投射到對方身上,又從對方身上看到第三人稱視角下的自我特征。費拉拉在《帕索裡尼》中也同樣構建了這種多重現實的疊加态:“威廉·達福—作為電影角色的帕索裡尼—真實世界中的帕索裡尼”。而這種奇妙的,連通現實與虛構的回路似乎更能讓我們去意識到電影所讨論的現實問題,甚至從我們自身出發感受到獨屬于自己的私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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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到現實層面上來講,阿薩亞斯的選角其實也意外的契合電影中角色因時代差異而起的心理壓力。我們逐漸開始猜想:現實中的朱麗葉·比諾什面對克裡斯汀·斯圖爾特,是否也會像Maria面對Valentine,或是Jo-Ann時感受到與時代脫節的壓力呢?這種猜想在後來的對詞環節中得到了放大,西德尼與海倫娜,Valentine與Maria正好處在相同的身份差異(職員與老闆)和關系困境中。因此本位于戲劇中的沖突,矛盾逐漸變得混沌不清,仿佛時刻要沖破與現實的界限,但又在最後巧妙的回到虛構中。

Maria的角色特征也在這一系列情節的加持下,變得更為模糊不清,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真實呢?她在看爆米花電影時的數次分心,對Valentine的依賴以及對詞失誤時的情緒崩潰讓我們漸漸對角色産生了獨立于戲劇元素之外的認同感,并時刻想要去保護她,保護這面折射出多重現實與心靈特征的“鏡子”。正是這些看似無用的碎片瑣事讓電影時刻擁有着與觀衆情緒的協調性與統一性。因為我們也許正在觀看朱麗葉·比諾什,這位深受影迷喜愛的ALL-TIME GREATEST女演員的生活Vlog,說得更廣義一點,我們也許正在虛構的電影中觀看一位真實的“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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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幻夢消逝,重歸現實

Valentine在電影中仿佛是Maria一直以來的附屬,在Maria展露更多性格特點并發生轉變的同時,她卻始終保持着波瀾不驚的平穩姿态。就算電影中唯一的Classic Assayas Moment也仿佛沒有對她造成任何物理乃至精神層面的改變。許多觀衆可能會對Part 2末尾處Valentine的無故消失感到迷惑不解,但其實這是一次典型的安東尼奧尼式處理。阿薩亞斯并未給Valentine的消失一個完整,自成體系的邏輯鍊,反而是借助一次芝麻大小地與Maria的争執,以及一個前後呼應的景深鏡頭完成一次對“外部壓力”的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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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Valentine與Maria的分歧在早在山中迷路一段便有所細微的體現,Valentine表示Maria找她對詞這件事的無意義,以及讓她不要将自己對角色的恨發洩在自己身上的訴求。其實這便是Valentine渴望脫離Maria控制的一次展露,也是電影中為數不多的能真正接近Valentine内心的心理描繪。Maria變得越來越真實(成為真實的人),Valentine反之則變得越來越虛幻(成為虛構的角色),因此才會如此重視對詞這件事本身。Maria早前對西格德角色台詞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刺痛了西格德本人,那就是處于疊加态的Valentine。兩人最根本的分歧在于,Maria堅信這部劇是虛構且愚笨的,而Valentine則相信戲劇往往比人生更加真實。兩位人物在電影虛實交雜的時刻中交彙,産生感情,而又在電影回歸現實語境中時分離。兩人關系的終結既由兩位角色的觀念差異導緻,又是電影結構與情節進行時不可避免的後果,本片也在此刻達到了現實與虛構聯系性的最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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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意與現實之間,阿薩亞斯選擇了讓電影在尾聲中重新回歸至現實語境中,并增添了更多表面的矛盾與沖突。在一定戲劇性的加持下,此時的《錫爾斯瑪利亞》變成了一部與剛才截然不同的電影。Jo-Ann角色的本性暴露以及接連不斷的外界壓力持續沖擊着Maria,角色的疊加态,真實與回路逐漸消失,退化成僅位于一個現實中的Maria與Jo-Ann以往和現在身份的表層聯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中。在錫爾斯瑪利亞度假的快樂時光似乎對Maria沒有造成任何身心上的淨化與影響。

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在與Jo-Ann,也就是18歲的自己的對話時,Maria自嘲自己仿佛活在過去:“我以為舊習戒除了,結果又複發,我要徹底戒除才行。” 無論當初在錫爾斯瑪利亞時,抑或是倫敦的現在,Maria都表現出對這份職業的抗拒與逆反心理。但在Jo-Ann從她手中接過這一角色的時候,她又前去認真地指導她該如何表演。這是Jo-Ann和Maria首次抛開社交假面的對話,也是Maria對過去自己的忠告。此時的電影再一次以不同形态脫離現實語境,将真實的朱麗葉·比諾什帶到熒幕前向過去的自己告别,并首次真正地将朱麗葉·比諾什和Maria合為一體,令其存在于電影與真實世界之間的混沌地帶中。阿薩亞斯以此宣告着比諾什所代表的舊時代的落幕,以及一個全新的,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新時代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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