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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一秒鐘》,我頭一次,冒出給張藝謀作品打五星的沖動。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秒鐘》有一串問題,是會被扣分的,與完美無瑕、回味無窮的五星電影無法劃等号。

我也同樣說過:隻要一部中國電影出現了“技術原因”,那麼,我出于同情分,随手加上一顆星,也是很常見的操作——無論是《少年的你》或《八佰》。面對無理不公,人就是如此不客觀。

《一秒鐘》有可見的删改痕迹。對很多人包括張藝謀而言,它都不是一部完整的創作(無論創作初心還是柏林退賽版,事實上我也接受導演在創作階段的自我妥協)。主人公為了看女兒新聞簡報鏡頭,一秒鐘。觀衆和創作者則心知肚明,他們早已錯失了更多的分分秒秒,千審萬查。

劉浩存的問題,是她從聲音到外型都不太成立。倒不是說,她抹了一臉鍋灰,就不像個流浪兒,也不能孤星淚了。先于電影,《一秒鐘》是一部跟時代有關的電影。無論時代怎麼隐遁,沒有字幕、沒有訊息,隻要張譯一出現,在西北風沙裡苟延殘喘,随時可能暴屍荒野,那麼,觀衆都首先應該去翻譯這一層信息,否則,整部電影就無法成立。

這個問題,後面還會展開說——簡單來講,假小子劉浩存身上,她沒有吃過大苦,不時被農場浪蕩兒飽以老拳的孤兒怨。她太現代了,不是八九十年代與六七十時代的差異,而是新世紀的時髦氣息,精緻,錯入,與大西北的黃天厚土的不搭調。

光是這兩點,就導緻《一秒鐘》很難成為五星佳片。甚至群裡有小朋友疑問,電影看下來明明很安全,怎麼就“技術原因”了。

答案就是,這部電影從屬于張藝謀的“文革宇宙”。從《活着》,到《我的父親母親》,到《歸來》,再到《一秒鐘》。就好比,如若今天再拍攝《歸來》,《歸來》也恐怕不是那部《歸來》。而事實上,我甚至并不喜歡《歸來》。

出于現實原因或宣傳把控,《一秒鐘》被一些聲音,往對電影的愛(影迷體悟),對膠片的癡迷(範電影這人物以及數字格式取代膠片拍攝放映)方向帶。這是安全的口徑說法,也容易讓另一些人将片子當場掩埋。

張九聲所渴慕的一秒鐘電影,并不是真的愛電影。它甚至不存在于《英雄兒女》正片,而是新聞簡報,第22号。劉閨女為一盒膠片,以命相搏,她要的,同樣不是電影。對于看過太多遍的《英雄兒女》,她索性坐在影院外頭,也并不想看。一絲不苟,自我要求高的範電影,看起來終于是《天堂電影院》之類阿爾弗萊德放映員角色化身了,可惜,他同樣不是愛電影,而是想保住放映員這一職務,光束亮起,人生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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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二分場群情激昂的人民,作為昔日中國電影普通觀衆的化身,它們是熱愛電影的嗎?對這樣的電影,我認識它應該加一個問号,大大的。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那段特殊時期,普通人是沒有條件,也不允許熱愛電影的。真正的全民熱潮,要開始于浩劫之後。況且,也并沒有多少影片,能作為被選擇的集合。看電影之所以神聖,在于它跟偶像崇拜一樣,是需要仰着頭,不應該發聲,含情脈脈地注視着被放大的圖像信息。

我們甚至不需要拿《英雄兒女》的演員遭遇來做時代注解。相反的例子是,當專業影迷刨根究底,發現電影院所放映的電影,居然是掉幀的數字化DVD,而非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底片放映,他們不乏憤怒與失望情緒。

可是,這種疏忽冒失,不恰恰說明了張藝謀根本不是緬懷膠片。有人還是不信,張藝謀口口聲聲,對着一輪又一輪記者都在說膠片,你怎麼就認為不是了。

我認為,《一秒鐘》是與膠片有關,但真的與“膠片”無關。因為那一秒種,被剪下的兩格底片,與作為電影片目的《英雄兒女》毫無關系,反而是濃濃政宣意味的滾動播報中,猝不及防的個人信息。看到張九聲和劉閨女被五花大綁成Kappa狀,保衛科的壯丁們還對着銀幕滾熱淚,如果你無法從這一幕解讀出痛徹心扉的時代慘痛,那麼,《一秒鐘》就會被誤解為虛情假意還表錯情。

作為一名觀衆,隻有待到獲知張九聲(壞分子)、劉閨女(孤兒怨)和範電影(為保住放映員一職)道出各自的人生故事,方能體悟盡管電影觀衆數以百千計,但隻有被當做一個人來看待,當做一小個體來審視,彼此願意互訴衷腸。同作為電影觀衆的你,我,他,我們的故事,才能夠打動到其他人,否則,所有人隻會是被主旋律電影,革命浪漫主義吸納進去的活動臉譜,移動紙闆,搶扛下一個如山重的大包。

為了看電影和偷膠片,張九聲與劉閨女互下狠手,劉閨女被無情圍毆……動物兇猛般殘酷,暴露了那個時代的冷漠和人人自危。這些東西,如兩格膠片,被掩埋在了漫天的黃沙厚土之下。埋掉的,表面上是膠片,其實,是那活生生,還有大好青春未開展的人。

那是一個人人身負重物的年代,肩膀上的,思想上的,意識形态壓得人擡不起頭——即便是在擡起頭來電影之際。人們之所以表現得愛電影,是因為在那樣的場合之下,大家是安全的,是政治生活以外的喘息角落。

在叙事上,《一秒鐘》是典型的單線推動——張九聲要看電影,雙線交叉——護電影和偷膠片的人,多線交織——搶救底片并完成放映的範電影加入,最終是個人再次被集體的天羅地網擒獲打倒,頭破血流。

張藝謀活用了他的視覺奇觀,将膠卷底片,卷成羊腸子,又是清洗,又是擦拭,又是晾曬。這是陝北老農祈雨求神盼收成的眼神和集體行動。

尤其是範電影拿出他的絕技大循環之際,也是張九聲的落網之時。尾聲處的循環,似乎将會滾動放映,不止不休下去。電影被兩年後的字幕提示打破,但需知,柏林退賽版是沒有“兩年後”的,劉閨女在風沙中,揚起了一片報紙,或者她拿到了掉落的膠片,都無以告慰張九聲。

同樣是在這處結尾,張藝謀讓觀衆又回味了一把《黃土地》和《我的父親母親》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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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間也提供了一種說法,“兩年後”那段故事,同樣佐證了“女兒已經不在”。回去尋找遺失膠片的張九聲,顯然不顧大自然定律。狂沙十萬裡,要找回女兒存在過的證物和遺物——兩格膠片,絕無可能。至于解讀出膠片放映被埋入土裡的淺層意思,完全可以。

看電影這件事,劇本故事一直是觀衆最關注的部分。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被迫關注電影以外的故事,去腦補、還原、想象,不知不覺,就蓋過了對原片的欣賞。縱然如此,《一秒鐘》依然是部好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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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即永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