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看到一位朋友表達了他對央三劉備有所領悟的心路曆程(見圖一),不僅一番感歎:真是感同身受。随着年歲增長,每每回顧這部電視劇,曹操似乎還是那個曹操,孔明似乎還是那個孔明,但是劉備卻不是那個劉備了,不同年紀回看央三,對劉備的感悟永遠不同。

我一直認為劉備是三國演義裡最難演好而且對于演員禁锢最多的角色(之前有位網友也提供了類似的見解,參見圖二),難在沒辦法放開演卻依然要見層次;難在這是一個不見光彩、戲份零散卻無處不在的“串場”角色;難在怎樣演出低姿态裡的騰龍氣概,隐忍中的堅毅不拔;難在如何表現那一腔仁慈赤誠而又難以具象的信念感和理想主義;難在這永遠是一個英雄凜然幾無缺陷卻又必須擺脫符号化高大全的形象;難在除了一個空洞的人設沒有恰當的故事鋪叙能夠直接展現他的仁義(而“三絕”們相應的故事則應有盡有);難在相比曹操諸葛關張的六邊形三角形及其他形狀的多邊形性格他是個性沒有亮點近乎毫無棱角的圓形;難在如何平衡“真與僞”之間的臨界與極值;難在需要抗衡演義扭曲筆力的人設脆弱違和以及得到孔明後的前後形象斷裂及不連貫;難在要與已被颠覆的民間形象與違背傳統曆史觀的混亂價值體系和解讀多元化作鬥争;難在如何把握一個度來重新塑造一個融合曆史與演義且在觀衆腦海立得住邏輯能夠自洽的人物(在看到鮑曹操和唐孔明之前,隻讀原著時我的頭腦裡便已經具有了兩個角色的大緻形象輪廓,而未見孫劉備時總覺得原著的劉備形象不成立,想象不出來);另外可能還難在符合劉備角色氣質的演員很不好挑。曹操的外形沒有限制,可以說英俊的粗莽的豪氣的醜陋的相貌都能演,難點不在外形塑造而在“戲”上,能不能“演”出“奸氣”“雄氣”,戲好戲絕加上形象出色如鮑曹操,才自然會成為影視史濃墨重彩的一筆,劉備則需要以演員的長相氣質來诠釋“仁”,用“視覺合理化”的方法首先以演員自身的形象來彌補劇本的細節不足:線條柔和而方正寬闊的面龐、善意聰慧永遠閃爍着理想主義光芒的雙眼、行動舉止謙恭有禮親和力極強又隐匿深邃帝王之氣(這一分析我倒是突然頓悟了為何選角眼光精準毒辣的王扶林導演會在隻看過試鏡錄像之後就快速拍闆了孫老師,這個角色需要有人格魅力的天賦性選手,但注意,非指“本色出演”,更多指的是形象氣質的“貼臉”和“可塑”)。

高級的表演理論常講:“情緒是不能表演的”,鮑老師在曹操的創作手記裡也有這麼一句:“一定要避免丢掉動作的情緒化表演”。“控制”大于一切。何冰老師也說過類似的話:“人在生活中即便是激動了,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控制情緒而不是釋放情緒”。表演是不能演“理解”本身的,應去演“動作”,演“潛台詞”,背後是“有機的反應”、是一系列刺激和精确的邏輯線條、連貫的細節設計。現在的國産電視劇已經陷入表演程式化的怪圈:受過訓練的演員明知不能演情緒卻依然深陷而不能自拔,大哭大叫大嚷大鬧,在表演情緒和灑狗血的路上一去不返——“男的嚷,女的哭”成為常态。而劉備這種無法大開大合的角色從人物塑造邏輯上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情緒與行為全部是“收”的(卻極富親和力和感染力),他“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偶爾的崩潰,所有細膩的情緒變化都需要邏輯極強的行為鍊條支持,有時這些精細的微表情和動作細節居然是反複看過數遍之後我才看出來的(可見演員費盡心思下了苦功夫琢磨一舉一動)。劉備沒有大吼大叫,大笑大哭也不多,這些行為舉止演起來或許相對簡單,與此相比無數次的微笑和小泣則很難避免雷同,這是對于“收”中的“放”的程度拿捏。

劉備的難,還在于演義形象性格的過度弱化而帶來的一份(不合時宜的)“脆弱感”,很多觀衆都說看完隻記得“哭”,這種幾乎人物專屬的“脆弱”“符号”也注定了其表演的難度(以及同類“符号行為”之間難以把控的層次複雜度,上段已述)。有些人在一堆攝像頭和工作人員面前是哭不出來的,張藝謀承認自己在《秦俑》裡的哭戲死活哭不出最後隻得塗了風油精,當然有些技巧派可以催動某些面部和身體器官而快速下淚,但是從孫老師的訪談來看,他更偏向于體驗派,每次動情都基于真情實感。他在一篇采訪中說過一句話讓我印象極深:“為了演劉備這個角色,我把自己的心扒開了”,這番話深深觸動我,不禁讓我想起一位網友對于學習表演本質的深刻思考:對于表演的學習實質就是學習如何将脆弱暴露在人前,作為一個成年人在他人面前解剖自我,抛棄雜念,在他人的眼光凝視中,戳動自己的肺腑,撕裂胸膛,攪動靈魂,真誠地爆發極盡的言笑歌哭,讓自己鮮血淋漓,赤赤條條。寫到這裡我似乎突然又頓悟了另一點,孫老師為何如此早地退出影視圈,拍攝完三國後遭遇的變故是其一,或許也是因為三年近四年飾演這位和本身性格差異過大的角色已經有些傷及了自身,無數次觸及到了心底那些記憶的傷痛,演傷了,不願面對攝影機了。

劉備的難演歸根結底或許更在于,這是一個本質上無法讨好和取悅觀衆的角色,在結合了現實主義精神、浪漫情調和傳奇色彩的三國演義和三國故事中,他實終顯得那麼普通平常,他不那麼聰明睿智,也不那麼壞得可愛,隻有真誠,善良,忠厚,堅毅,隐忍,靜水深流,心懷理想,百折不撓,人類最美好高尚而又平凡細膩的情愫塑造了這樣一個普通又不普通的人。其實他就是平凡的你,也是平凡的我。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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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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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