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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過後的餘燼,血泊中一隻開膛破肚、奄奄一息的驢子已不再掙紮,隻有微微翕張的鼻孔和滾滾淌下的淚水提醒人們它此刻仍是一個活物——但正在無盡的折磨與痛楚中等待死亡。

這一通過坦克炮口的觸目驚心的主觀鏡頭,來自2009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獲獎作品《黎巴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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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對那場被遺忘的戰争采取的極端拍攝手法,十一年前的這部佳作幾乎已被世人遺忘。然而,2020年8月4日那一聲驚天巨響,再一次提醒人們:同一片天空下,浩劫無時不在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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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指一揮間,一切灰飛煙滅。升騰的蘑菇雲降下恐怖的“玻璃雨”,恍如世界末日降臨:150多人死亡,5000人受傷,30萬人無家可歸;失聲痛哭的市長、重返故地的新娘、還有在滿目瘡痍的家中巋然獨立、兀自彈琴的老太太......這一幕幕令觀者動容的畫面,将人生的脆弱與無常、生命的悲恸與頑強共同定格在億萬人的腦海。沐浴在和平中的人們,應對一切心存感激而不是習以為常。畢竟,麻木的神經會讓人逐漸忘卻:活着本身,是一件多麼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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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家》,2002

觸動心底的故事,似乎都能從電影中找到一絲絲對應。可慘烈的現實,往往比電影更加令人心碎。貝魯特港口大爆炸,威力堪比小型核戰争,讓本就深陷經濟危機和政治動蕩、艱難應對新冠疫情的黎巴嫩雪上加霜。衆所周知:黎以沖突由來已久,炮火互擊是家常便飯,就在爆炸發生的前一天,雙方還發生了嚴重的邊境沖突,因此很多黎巴嫩市民一開始還誤以為是以色列向國家發射了導彈。但很快,以色列便澄清與爆炸無關。人們關注的焦點,也從戰争疑雲落到了2700噸硝酸铵何以在倉庫中存放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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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史無前例的大爆炸再次将黎巴嫩持續多年的生存困境暴露于世人面前。其實,早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度:《黎巴嫩》的導演塞缪爾·毛茨本是以色列人,作為坦克的炮手,曾參加過1982年的黎巴嫩戰争——當時以色列的駐英大使被巴勒斯坦武裝暗殺,于是以色列出動海陸空軍十幾萬人,對黎巴嫩境内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和叙利亞軍隊發起猛攻,試圖控制黎巴嫩南部并建立安全緩沖區。時隔27年,深受戰争後遺症困擾的毛茨,終于直面多年的心魔,将自己的親身經曆搬上了大銀幕。《黎巴嫩》這部電影,之所以在一衆戰争片中顯得獨一無二,首先因為它源自導演真實的人生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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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爾·毛茨

與鋪展曠日持久的時間線、着重刻畫宏大戰争場面和複雜衆生群像的常規戰争片不同,《黎巴嫩》的故事簡單到發生在一天一夜之内(在這點上隻有近年的《敦刻爾克》和《1917》與之相似):四名毫無作戰經驗的以色列“菜鳥”新兵駕駛着一輛坦克,跟随步兵小分隊穿越黎巴嫩村莊一路前行,随時随地清除遇到的“巴解組織”恐怖分子。不料坦克兵途中和作戰部隊失聯,陷入了叙利亞人的包圍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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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情節更簡單的是《黎巴嫩》的場景設置:除了海報上那一大片燦爛耀眼的向日葵,全片居然隻有兩個——狹小肮髒的坦克内部和透過炮口瞄準鏡向外窺視的圓形窗口。将整部影片置于一個封閉隔絕的空間,隻有炮手的主觀視角向外延伸,這種簡單而獨特的鏡頭設計不由得讓人驚歎:電影,居然還能這麼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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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前半段主要展現了雖有“鐵甲”庇護,仍舊一波三折的作戰旅程:當僞裝成平民的恐怖分子駕駛小車闖入坦克兵視野的時候,地面指揮官下達了開火的命令,但“平常訓練隻打過靶”、從未殺過人的炮手舒林克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吓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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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的猶豫與不忍,換來敵人的槍聲四起,舒林克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戰友倒下,重傷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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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方再次出現一輛皮卡車的時候,氣急敗壞的指揮官催促舒林克“無需警告,直接幹掉”,驚魂未定的舒林克手忙腳亂之下,竟發射了一枚炮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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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回打中的,卻是裝雞的卡車,可憐的老農被炸飛了手腳,苟延殘喘地在地上嚎啕。舒林克的戰友不由分說,立即上前補了兩槍:在這一刻,再來區分敵人、戰俘或平民已經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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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執行任務的時候,瞄準鏡裡是被恐怖分子劫持的一家人。人質苦苦哀求、敵人瘋狂叫嚣、長官催促開火,舒林克飽受煎熬的内心,又一次陷入了苦苦掙紮的天人交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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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盡可能在最小的犧牲範圍内開炮,恐怖分子被當場擊斃,但幸存的婦人仍舊失去了丈夫和5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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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掌大的圓形窗口,是士兵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瞄準鏡所及之處,是悉數放大的人間慘劇。導演毛茨從影片一開始,就強迫所有觀衆和他一起跳進坦克、置身其中,重回當年血肉橫飛、慘絕人寰的殺戮戰場。伴随着炮手上下遊移的主觀視角,每個觀衆都能切身體會到那種内外之間焦灼不安、撕心裂肺的彷徨與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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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成了瞄準鏡背後的“殺人者”,與一個個受害者四目相對:他們的臉上沒有情緒、眼中不見光澤,司空見慣的驚駭導緻了不可思議的麻木,隻有血肉橫飛的斷臂殘骸從身邊飛過,他們的眼裡才會滲出些許恐懼與仇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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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坦克将四位主角同周遭的戰火隔離開,但這一看似獨立的幽閉空間也遠非堅不可摧:清晰的面龐逐漸被黑色的油污包圍,掌握生殺大權的雙手也顫抖得不聽使喚,他們本不是力挽狂瀾、殺人如麻的蓋世英雄,隻是被迫卷入一場他們無法直面、無法想象的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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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時間過後,坦克被叙利亞人的火箭炮擊中,雖然内部損壞不大,卻也無法再開動,坦克兵旋即與步兵隊失聯。自此,四個人的性命與幾乎報廢的坦克牢牢栓在了一起,而沉悶壓抑的密閉空間也為人性的掙紮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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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狂怒》等戰争片,觀衆隻看到戰場上的坦克多麼地威風凜凜、大殺四方,可鮮有表現坦克兵真實生活與精神狀态的影片:雖然坦克的内壁刻有這樣兩行字:“坦克不過是烙鐵,士兵之軀堪比鋼”,但在本片中,不論是烙鐵之内還是之外,生命都同樣脆弱:淪為驚弓之鳥的四人,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孤立無援的他們,精神漸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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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巴嫩》的整體色調陰沉昏暗,畫面粗粝晃動,臉部大特寫與長焦鏡頭的頻繁切換,讓影片由頭到尾彌漫着焦灼不安的死亡氣息。由于受到“非内即外”的場景局限,當坦克在黑夜中陷入埋伏,我們隻能聽到機器發出的巨大轟鳴,根本看不清坦克之外戰況正酣的景象,這一“以聲傳情”的拍攝手法極大地拓展了人們對畫外空間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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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一年前備受好評的《拆彈部隊》,《黎巴嫩》極大弱化了戰争的政治立場,不試圖探讨交戰雙方的孰是孰非,而專注于刻畫戰争親曆者自身的矛盾和困境。《黎巴嫩》的故事,可以發生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重要的是:一個個茫然不知所措的普通人被推向戰場,但求生存的意志如何一步步地蠶食他們的心理防線,最終在命懸一線之際,演變為肆無忌憚、無休無止的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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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瘋魔不成活。走上戰場,便加入一場性命攸關的豪賭。毛茨以極盡真實而又破天荒的藝術形式,重現了自己不堪回首、噩夢一般的記憶,每個觀衆都能近距離地體驗他的恐懼、他的煎熬以及他的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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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獨特的拍攝手法配合最純粹的私人記憶:沒有反諷、沒有人道、沒有同情、甚至沒有思考,一切與個人生存無關的東西皆不存在——而這,才是戰争的真正樣貌:當一個人身處坦克之内或炮火連天的街頭,一切對戰争形而上學的理性思考都是奢侈的,對正在參戰的當事人來說,他們能顧及到的選項隻有兩個:忙着活,或者忙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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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很難說《黎巴嫩》是一部好看的戰争片,因為真正的戰争,從來都不會“好看”。未經曆過戰場的我們,每每看有關戰争的電影,訴諸的隻是想象:《珍珠港》裡纏綿悱恻的愛情;《黑鷹墜落》中緊張激烈的對峙;《父輩的旗幟》中痛定思痛的反思......可無論多麼感同身受或冥思苦想,我們終歸是戰場上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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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巴嫩》不同,你可以喜歡或排斥它,但無法忽視它來自一個“局内人”對戰争源自肺腑的深刻認知:如果個人的命也是命,一切戰争皆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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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經槍林彈雨的垂死掙紮,熄火的坦克終于重新開動,坦克兵們在左沖右突、盲打誤撞中殺出一條血路。直到影片結尾,我們才迎來第二天破曉的陽光。坦克與鮮花,以強烈的視覺沖擊組合在一起。而内外光線的強烈對比,讓人頓悟生死的雲泥之别。原來,蔚藍天空下那一片迎風招展卻垂首不語的向日葵,竟是如此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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