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布裡克“未來三部曲”的主旨是“人類的未來應該何去何從?”,《奇愛博士》的答案是:在激情中毀滅;《2001太空漫遊》的答案是:在德性中超越人類;《發條橙》的答案是:好好做一個人,人過去是怎樣,将來也應該是怎樣,不要妄想成為神,也不要甘于堕落成獸,自然地認識包含了人類的世界,就是自然對人類的定言命令。
那麼,如何定義人類?無法定義,畢竟人類目前并不能以自然的角度認識人類,但可以對人類的性質進行假設:人類是一個由自由意志和道德律有機構成的理性存在者。因此下面所有針對影片的分析都是基于這個假設前提。
影片最先呈現的就是自由意志,當自由意志以意志活動表現出時,表象為遐想與音樂;當自由意志以能動作用表現出時,表象為性與暴力,而意志活動到能動作用之間的過渡點就是權力意志,比如影片中Alex閱讀《聖經》時遐想自己是鞭打耶稣的羅馬士兵,本質上就是對以宗教為代表的至上真理的推翻與重構,又或者是影片中伴随着古典音樂做愛、鬥毆,此時古典音樂似乎不再曲高和寡,而是無比親近,古典音樂失去了由時間鑄成的威嚴高雅,其悠揚頓挫反而與做愛、鬥毆時表現出的自由意志完全吻合,但自由意志隻會在征服他人的一方身上體現,古典音樂的出現恰到好處地讓觀衆把自己代入到征服他人的一方,讓觀衆感受征服他人時的快感,而不會代入到被征服的一方進而表現出同情。盡管自由意志的視角給予了人很強烈的快感,但時間久了也會疲勞,沒錯,人也會對自由感到疲勞,有趣的是,人類此時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與自由意志相對的道德律,而是去追求更深層次的自由,我不止要征服手無寸鐵的平民,我還要征服我所在的流氓團隊的其他成員,從征服曾經的征服者身上獲得更強烈的快感。我在追求無盡的權力的同時,還要破壞其他人的自由意志。貓夫人,在一棟近乎與世隔絕的别墅裡,那裡不止充滿了與性相關的藝術品,還充滿了肌膚饑渴症患者的福音——貓,她身上似乎有着我從地下奶吧都無法感受到的自由意志,我的權力意志當然不答應,同樣的,她的權力意志也不會答應我的權力意志,她不止要拒絕被我征服,還要征服我,不過最終我還是征服了她。雖然我征服了貓夫人,但并沒有征服權力意志本身,最終我還是被我的團隊成員和法律的權力意志給征服了,他們都是我曾經征服過的,但此時我的反抗失去了往日的威風,甚至顯得有些可笑,我不得不面對現實,停止遐想、與自己喜歡的音樂不辭而别。
我到了一個被用來教化人的環境,但這裡還是有權力意志:有同性戀想征服我的身體、獄友都在挑釁神父的威嚴。不過,除了權力意志,我在西服和獄警的征服下,似乎開始對道德律感到善,并且在神父的感召下,這種善越來越強烈。最終,我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完美的道德存在者,雖然神父認為所謂的“完美道德存在者”的制造是不道德的,但我這個決心畢竟是有道德意義的,因為動機是存在者意志的主觀規定根據,但前提必須是道德律為存在者意志的客觀規定根據,通過生理學來接近道德律是完全錯誤的,最重要的是,實驗者制造“完美道德存在者”的動機的前提與道德律并沒有絲毫關系。不過,即使漏洞百出,Alex到底成為了完美的道德存在者,但此時Alex并不像以前那樣對道德律感到善,而是對與道德律相對的自由意志感到惡,他失去了原應該不斷變化的價值評判标準,把道德律作為唯一價值評判标準,他脫離了生活、抛棄了人性,他不能做愛、不能施暴,甚至不能聽音樂和遐想,他隻剩下了耶稣式的受難,曾經的羅馬士兵變成了被鞭打的耶稣,但即使有耶稣這麼一個至善的存在,這個世界還是充滿了權力意志,它以有形的施暴和無形的政治博弈都形式存在,這兩種形式也可以說是一種:暴力是有形的政治,而政治是無形的暴力,因為它們的性質幾乎都是個人愛好加權力鬥争。作為一名作家,我愛好性地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反對極權主義,但我又因為交了幾個要麼體格健壯,要麼有權有勢的朋友而得到了征服曾經征服我的人的機會,隻要能讓我的權力意志在這個世界上昙花一現,即使我受到法律制裁我也心甘情願。作為一名政客,我愛好性地想要控制所有人,讓他們不再擁有強烈的權力意志,同時我也要假裝自己就是道德律的具象化物,人們向來是對道德律感到善的,因此,打着道德律的旗号,我絕對可以征服自己的政敵,即使去刻意讨好一個曾經被我征服過的實驗品我也在所不辭。
以上就是影片中人類的全部,總結來說就是權力意志強的人征服權力意志弱的人,很單調,但也确實就是全部。在看電影時,當畫面上同時出現了權力意志有差距的兩方後,觀衆更傾向于把自己代入到權力意志更強的一方去,而當畫面上隻有權力意志幾乎沒有的對象時,觀衆則從電影裡出來,回到自己的道德律,來同情這個對象,我寫這篇文章時也是這樣,在寫自由意志時更傾向于用第一視角,而在寫受難時更傾向于第三視角。觀衆和寫這篇文章的人的行為不也是權力意志的體現?人做的事很簡單,但人的性質卻很複雜,人總是不由自主地探尋形而上學,但所有想法的産生、理性的運用本質上隻是複雜而又普通的生理反應,一旦切除與反應作用相關的器官或者形成一個條件反射,人的欲求能力就會改變,欲求能力即被欲求有現實性的對象,這個對象的欲望的原則先行于實踐規則,如果科技發展到可以任意控制人的生理反應,如此一來整個社會就是掌權者權力意志的體現,這很明顯是違背自然律的,與自然律的違背會使人類最終走向毀滅。
那麼,庫布裡克是否對人類的表現絕望了?我認為是沒有的,正是因為對人類抱有希望,所以才大膽且詳細地指出人類的錯誤,這樣人類在犯錯時就不會誤認為這是正确的進而繼續錯到底,相反,人類會因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恐懼、愧疚,因為恐懼、愧疚而産生本能上的反抗和抵制,反抗多了、抵制多了,自然就會遠離錯誤,但不可能徹底終止錯誤,沒有什麼是一勞永逸的,不可能有完美的道德存在者,作為自由意志和道德律構成的矛盾體,人也不可能達到自由意志與道德律之間的平衡點,人類所需要做的,就是遵從自然:不要侵害他人的道德與自由、在自己的道德和自由遭到侵犯時要及時保護自己、合理控制自己的自由意志……遵從自然,就是愛這個包含了人類的世界,現實世界與《發條橙》所描繪的那個世界的唯一差距正是在于,《發條橙》裡人類的活動是沒有愛的,而現實世界裡人類的活動是有愛的,畢竟現實中父母會疼愛孩子、仇人之間會有恻隐之心、作家會為了大衆的幸福批評權力,最重要的是,現實世界有庫布裡克。
和尼采、康德、塔可夫斯基一樣,庫布裡克已經去世多年,但人類還是要像先哲那樣去批判、去反思,然後遠離錯誤,同時要想辦法去認識自然,用自然的方法來作為實踐準則,這樣人類才能互相尊重、人類才能在這個世界長久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