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過去了,《半澤直樹2》終于上映。我猜,大概制片人在策劃《半澤直樹》劇集時,并沒有把它拍成系列劇集的打算,而是因為它超乎尋常的熱烈反映,才使得團隊有了把故事延續下去的想法。第一季最後那個著名的反轉結尾,它之所以有力得不免突兀,很明顯是為下一季所做的臨時改編。比較怪異的是,第二季沒有趁熱打鐵,在第二年開播,而是拖延了七年。論效率,這實在無法和美劇抗衡。比如《權力的遊戲》,疏懶的馬丁大叔幹脆爛尾,可劇集還是一季不落地獨自完成了大結局。但從《半澤直樹》第二季的整體質量而言,劇迷們的等待是值得的。
第二季是第一季的升級版。故事沖突的規模更大,戲劇沖突更激烈,當然,半澤的吼聲也更雄壯,不變的是他的太太依然溫柔且率真,他的友誼依然穩固。我更重視的是,第二季中理念的轉換與升級,對惡人個人道德的批判少了,多了對人性、機構與社會體制的控訴。雖然還在口水直噴、眼睛發紅地叫喊着“以牙還牙,加倍奉還”,但重點已經轉移到職業、企業的反思與重建上了。
第一季強調的是專業人士“不能像機器一樣對待身邊的人”,要避免成為工具人,要堅守正義與良心,不能為了自保而泯滅天良,相反,“雖然相信人心本善”,但是對待惡人要“以牙還牙,加倍奉還”。第二季就試圖超越個人恩怨和個人視角,突出了一種我稱之為“傳道”的功能。半澤宣揚的是要大家抛棄以往的“為自己工作”的理念,重新塑造職業的“為他人”、“為社會”努力奮鬥的神聖性,以此重建企業與社會。他痛斥,正是自私自私的工作态度造成了機構的腐化,社會的停滞,人必須以全心全意為他人為社會服務的态度富有尊嚴地工作。這些說法,在現實中有效與否,暫且不提,但它們的确是一方面給予職員階層以巨大肯定與激勵的,劇集能打動人心和這應該有直接的關系;另一方面,它似乎也給卑微繁瑣的職業生活以價值與出路,那就是,為了社會與他人的幸福,努力奮鬥,全心全意,把工作做到極緻。
這些說法,實際上是繼承了日本長久的職業傳統的。日本的工匠,以及他們的專業人員,其優秀部分本來就有一種用來安身立命的職業精神:專注、努力進修以達極緻、全身心地工作、以工作為人生的價值所在。你說它是傻也好,是迂也好,他們就是這樣以職業為性命與心魂所在的。物品也好、技術也好、理論也好,都透着因為全力以赴而形成的自信與驕傲。
這種職業傳統甚至可以上溯到前資本主義時期。封建時代,日本手藝人對自己世代相傳的技藝的鑽研與傳承在亞洲是很突出的。唐宋的中國人就很稱許日本刀劍、铠甲工藝的精良;明清士大夫也羨慕日本紙張筆墨質量的高超。這種傳統我稱之為“進藝為道”,比如茶、花,在中國看來,不過是細枝末節的消遣享受,在日本,就有人對此孜孜以求,鄭重其事,弘揚為茶道,花道。我國也極其重視書法,但比之日本人“書道”之稱呼,那股子鑽研到底,追究到底的勁頭似乎不足。日本人執着于一技,往往就是将自己的全部人生、全部精力、全部心魂投入進去,不達于道不止。比如圍棋,本是雅事,在日本人弄起來,有時就成了不死不休的比賽,嘔血之局不時出現。這種傳統更突出表現在當時的社會支柱--武士身上,他們對劍道的鑽研與堅守,到了不能不舍棄生命的地步。職業也好,技藝也好,之所以能被賦予神聖性,在于職員與工匠願意為之犧牲。半澤的大聲疾呼,既是對當下自私自利的社會的批判,也是對日本神聖的職業精神傳統的喚醒。
進而言之,之所以日本觀衆不會排斥半澤的不顧體統、頂撞上司、質疑體制,反而欣賞他的心持正義、孤往無前,一方面固然是他發出郁積在大家心裡的憤怒與聲音;一方面也是因為半澤的狂狷,他的下克上,大有當年武士的風采。換而言之,半澤是符合日本的傳統與審美的。當上司不公正對待武士,當社會體制不義時,武士是可以憑借大義以下克上,使人心與國家回到正軌的。大名打倒不義的幕府,武士刺殺貪婪的主公,藩國讨伐無道的将軍,乃至參謀掀起叛亂,軍部統治政府,低級幹部的下克上在日本曆史經常上演。有了這種曆史傳統,日本觀衆欣賞半澤的逆襲,也就不足為奇了。
《半澤直樹》第一季也好,第二季也好,自然是爽片,也可以說是滿足社畜們幻想的安慰劑。但是,它反映的當下日本的社會思想與情緒,卻是很有意味的。就如《水浒》、《紅樓》表現的社會思想與情緒一樣,比起一般史家的記述來,也許更有普遍性。這是我對它們有興趣的原因。作為發展中的我國,看發達國家的日本,還有一種前車之鑒的意思。而北上廣深的中産職員看半澤,更有異質同構、他鄉知己之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