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打量天空。
你知道吧,天空這種東西,有的高,有的低。
但小時候我沒發現。
南甯,是個四面環山的小盆地。這裡的空氣永遠濕漉漉,這裡的雲很低,天空也低。
曾經我以為,全世界的天空都是一樣的。
我13歲時,我姐18歲,正好職高畢業。
那時她第一次談戀愛,幾乎每天都跟男朋友在外面玩,特高興。每次她都會帶上我,我覺得成年人的世界真好。
所以讀初一時,我就跟媽說,媽,不想讀書了,我能不能去學跳舞?
其實我不是想學跳舞,我就想跟着我姐和我姐夫,跟着他們一幫朋友,成群結隊去彈琴、看電影,玩。
小時候不能太歡樂,太歡樂心就野了。
因為無心學習,一個初一下來,七科我就及格了一科語文,連體育都不及格。
……我爸就愁了。
樹哥插話:
北野武《壞孩子的天空》中,有一對中學死黨,小馬和信智。
他們是老師眼裡的浪蕩仔,貪玩,逃學,壞事做盡……
“未來肯定完蛋”。
壞孩子的未來風險高,但他們确實很懂“享受當下”。
當他們不上課,騎着單車在操場撒歡;當他們嚣張地調戲了一把老師,又鬼叫着跑出教學樓,跑到陽光下……
他們知道,他們正被那些偷看的好學生們,偷偷羨慕。
後來我爸想,總得有一技傍身吧。
有一天,當地晚報說廣西藝術學院舞蹈系附中部要招生,我爸是唱越劇的,我媽以前也彈揚琴、琵琶,也在廣西越劇團待過。
所以相對其他家長,他們會覺得戲班子也是種出路,誰讓我學習不好呢。
考試要考唱歌跳舞,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對我胃口?并不是。
那時我對唱歌、舞蹈都沒感覺。要唱歌,我就會一首兒歌,《春天在哪裡》。跳舞就更别提了,我就會一個廣播體操。
老師沒辦法,最後讓我繞考場走一圈,因為太緊張了,我還走了個順撇。但可能因為身高不錯,他們還是錄取了我。
對,說說我為什麼不喜歡跳舞——因為去考試時,我看到學校的男孩子都穿的那種緊身的健美褲,覺得特别惡心,覺得自己要是穿上……這完全不可想象啊。
但後來我又喜歡了。
因為轉念一想,考上了,不就終于可以離開家了麼?
又可以住校,那裡的女孩子又漂亮,所有的女孩子都很漂亮,一瞬間,我還蠻希望自己能被錄取的。
上學後,我還是穿上了那條緊身褲,第一天上課就穿了。
當時整個班同學都面面相觑。
每個人都努力地硬挺着胸膛,從宿舍走到教室,那個别扭啊。
我還真挺有招的,穿了一件很肥大的襯衣,把大腿都蓋住,但沒用,一上課老師還是會讓你掀起來。
其實這衣服外面沒賣的,學校特供,每季度才發一套。慢慢的,也許是突然間吧,我突然不别扭了,穿着它,覺得跟社會上的人很不一樣,我可是被精挑細選考進來的。
有意思吧,我真穿出了一種驕傲感。
我的專業,是古典和民族舞。
因為有了興趣,我開始苦練基本功。對舞蹈開始的排斥,慢慢變成了喜歡,慢慢地,變成了班裡跳得比較好的那一個。
學跳舞,其實非常非常辛苦,每天睜開眼就訓練,練到下午上個短暫的文化課,早上和晚上都是高強度訓練,就這麼一直練了五年。
練的時候都是不想的,但畢業前你總得想吧?
你思考未來你才發現,哦……未來做的,可能隻是某一台晚會的某一個背景,隻是伴舞、營造氣氛用的。
那時年少輕狂啊,多少會有一種失落感。
那我自己更想去哪?
深圳。
改革開放的年代,誰不知道深圳呢。那時的深圳遍地歌舞廳,很需要專業人才。我跟我媽專門去了一趟,她去那開會,我就蹭着跟着去了。
晚上無聊,我在深圳街頭閑逛,看到一個歌廳,歌廳外面挂着各種歌手的照片。
我一眼就認出了潘勁東。
我想哎,認識啊!因為潘勁東的弟弟在我們學校學長笛,潘勁東暑假去看弟弟,我們就認識了。當時同學們都覺得,他在日本留過學,打扮特别洋氣。
突然間,我在深圳街頭又看到他,他穿着一套打歌服,一下子就心生向往。
那天晚上,我在歌廳門口一直等。我想他肯定會在不同的歌廳跑演出,所以他總會出現的。
他還真來了。
我對他說,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弟弟的同學。快畢業了,能不能給我介紹介紹……
後來,我就去了北京,那份工作叫:
給潘勁東伴舞。
黃覺曾在節目上模仿邁克爾·傑克遜
要不是第一次深圳之行,後來的黃覺就不知道在哪了。
畢業前很多招生單位都來招人,比如公安系統的文藝系統的,他們都會做學生思想工作,說你來我們這兒吧,有摩托車騎,有警服穿,多神氣。
我很多同學就是這樣,去了周邊各個城市比如柳州、桂林。現在也不錯,活得很安逸,有一個我最好的朋友,還成了廣西歌舞團團長。
我當時也分配了,可就待了一年,因為我實在待不住。
我的初戀情人也跟我一起分到了省歌舞團,但我還是待不住,總有着一種很強烈的,想出去走走的念頭。
1993年,我終于去了北京。
那一年的北京秋高氣爽,走在路上的我,心裡光芒萬丈。
看天,天都是透藍,看馬路,馬路又寬又直。
這樣一個無比寬廣的世界,讓我完全不想回廣西,心一下子又野了。
我對初戀說,我回不去了。女孩說,行,那我陪你一起來北京吧。再往後,我們一會說回廣西,一會說到北京。就這麼扯來扯去扯來扯去,扯着扯着線就斷了。
可能那時候我真的不大懂愛。那時我隻有一種感覺就是,我離喜歡的東西很近,太近了,可能就隔幾條馬路。
躁動、叛逆的那個我,對自己說:
我來北京,就是因為搖滾樂。
黃覺年輕時在歌舞廳
最早,北京有個和平house,在和平賓館裡頭。
那年代,它應該是北京最熱門、最豪華的俱樂部,一個香港老闆開的,每天晚上我們跳兩個舞,很受歡迎。
除了潘勁東,我還給吳秀波、黃格選、戴娆、劉海波很多人都伴過舞。
那時跳什麼舞?
那時隻要香港歌星出什麼新歌,老闆就負責回香港,把卡拉OK碟給買來,郭富城、張學友什麼都有,他們出什麼歌,這裡的歌星就翻唱什麼歌,我們這些伴舞的,就在錄像帶上把舞給學了。
那個時候,我已經掙得不少,因為這裡有很多香港台灣的客人,有很多外彙券,那可是一個用外彙券的年代啊。
1993年,我一個月能掙三四千,什麼概念呢,當時歌舞團的工資是兩百多。
我也很舍得,為了練歌練舞,我花了幾千塊買套音響,每天在家練,還想着要做組合,出道,想着一步步争取更好的位置。
這時我發現,隻要是喜歡的東西,我就會暗暗使勁。
但别忘了,我也很躁動,我也會盡情地享受躁動。
歌廳這班人,每天都是下午四五點鐘醒,然後十二點鐘演出,晚上下班吃宵夜,吃完還不睡,回去打牌,聊天,天亮才睡。
睡覺時幾個人擠一個房,我們經常擠在潘勁東那,有時住不下,就在歌廳的沙發上睡。
那時東四、王府井一帶有不少夜宵館子,一到晚上,這個餐館是一幫搞搖滾的在吃,那個餐館是一幫搞歌廳的在吃,特别熱鬧。
漸漸地,我認識了這幫搞搖滾的。
以前望京不像現在,以前那是個很荒的地方。
有個地方叫南湖東園。我搬過去的時候,一居室才租1300塊錢。
老狼跟我關系好,老狼的媳婦當時還在美國讀書,就把老狼給薅過來了,然後很多圈内人也在這裡住,比如窦唯、陳靜、老狼、浩坤,好多人,都在一個小區。
這波人,也算得上當時搖滾圈的核心了吧。
而我沒有任何基礎,挺自卑的。甚至我覺得,能和這波大神混在一塊,這種感覺很不真實。
他們還調侃我,說我是南甯費翔。
後面我也開始去玩音樂,每天跟他們一起。可能正因為我一路在後面跟着,看着,最後,我反而沒走上這條路。
因為玩搖滾一直沒什麼出路。
當時已經小有名氣的人,他們的表達欲總是得不到釋放,你想想,直到今年,才有了一個“樂隊的夏天”。
一直以來,搖滾的大環境都不算很好,我看到他們從紅磡演出回來,開始很興奮,慢慢的一個個精神情緒又變得不好。
他們是先驅,一直在四處找路。然後不知不覺地,還是慢慢枯萎了。
後來我就想,要不要過另一種生活?
要不要,也去上個班?
我自認不是個浪漫的人。
我更習慣傾聽,于是我見到了更多風景。
我第一次見高原,是因為她找我拍廣告。當時一接觸就覺得,北京女孩真飒。
她穿牛仔褲,大長腿,勾着背,拿着相機,你在南方哪見過這麼一姑娘?
那種超脫的範兒,感覺超過社會一大截。
飒,在我看來就是一種北京女孩的磊落,大氣,也有點好面子,吃虧老自己受着,多了也會爆發。
但最可愛的,是一種親近感。
我曾經想讓高原做我老師,教我攝影。
黃覺的攝影作品
但她最早幫到我的,居然是泡妞。
有一次我跟高原去三裡屯,經過一些酒吧,窗戶開着,我看到一個女孩在吃東西,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
真好看啊,高原說,你也覺得吧。
說着說着就路過了。
我想了想說,高原,你能不能把我電話給她,我中午請你吃傑西亞。
那時候的傑西亞一頓飯好幾百塊,還挺貴的。她說行啊沒問題,對她來說吃傑西亞比什麼都重要,然後她就去了。
我們吃傑西亞吃到一半,電話果然來了,一個上海女孩,問,你們會打台球嗎?
我倆就這麼好上了。
這個女孩很健康,愛打網球,又彈得一手好鋼琴,我的朋友們對她都有好感,甚至後來,她最有号召力。她會組織大家吃飯郊遊玩音樂,居然把一群本來活得很頹的人,帶得朝氣蓬勃。
那時,她對我是有着緻命的吸引力的。
樹哥插話:
這段小經曆,有點像張揚導演的《尋人啟示》。
片中黃覺也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話,惦記着在快餐店偶遇的陌生女孩。
他演一個躁動青年,一開頭就被人追着打,在搖滾樂的背景音中,慌亂跑過北京的一條條胡同和商業街。
閑的無聊時,也會和《重慶森林》裡警員663那樣,擺弄着一架飛機模型或一張鈔票,反複把玩着内心那一點小迷茫與小欲望。
你會不會從中找到一點曾經的影子?
在看似沒有終點的奔跑中,看似沒有終點的交往與獨處中,尋找着年輕的自己和這個時代的相處方式。
我生活的經曆,可能留給了我某種氣質,老是被外面人先捕捉到。
我自己倒渾然不覺。
大家看我老演民國公子哥,其實那不是我。
《師父》裡,黃覺是個腹黑狡黠的軍人
《蕭紅》裡黃覺是情話撩人的蕭軍
大家老覺得我有些情欲戲,其實那也不是我。
《地球最後的夜晚》中,黃覺的感性牽出整條故事的線索,潮濕又浪漫
《戀愛中的寶貝》中,黃覺是用愛情逃離庸碌的男子
但我又是誰。
我好像什麼都做一點,我跳舞,玩音樂,我攝影,開酒吧,偶爾寫寫東西,有點頻繁地玩微博……
大家主要還是當我是演員吧,但我做演員,恰恰是個意外。
我曾經在電影學院進修過,但進修的并不是表演,而是電影攝影。
确實我現在活得挺滋潤的,用老狼的北京老話說,兒女雙全啊,全乎人。
隻是偶爾我會想,我還差點什麼,比如對演戲的認可,不是别人的認可,是自己對自己的那種。
北京生活多年,越久越覺得,自己像個南方人。
有沖勁,但也雞賊,很難讓自己完全去燃燒。
可如果演員想做到極緻,是不是就得完全去燃燒自己,把自己的靈魂交付出去?像賈宏聲那樣,像年輕時的王志文那樣?
現在偶爾看向天空,就有這樣一種欲望,時不時那麼跳一下。
我一直覺得,我們這代人很不一樣。
如果以前的人,生活容量是5兆,我們這代人,就可能是128G。
很厚,信息量很大,單說我的青春期經曆,就已經很璀璨。
我不知道以後的人還有沒有這種感覺,因為我們這幾十年,真的變化太快。
反而你看着天空,你覺得,天空是唯一沒變的東西。
怎麼辦?
我還是喜歡打量天空。
樹哥寫在最後:
很多年後,小馬和信智又相遇了。
小馬沒有成為理想中最厲害的拳擊手,信智也被壞人坑出了局。
他們果然都成了“未來肯定完蛋”的人……嗎?
又一次,他們騎着單車,在操場上瞎轉。
一個問,你覺得我們完蛋了嗎?
一個答,胡說,我們還沒開始呢。
天還是同一片天。
在看到天空無限之後,一份重新開始的勇氣,總比青春時的魯莽更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