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裡·阿斯特(Ari Asters)編導的《仲夏夜驚魂(Midsommar)》(2019)被哈達迪(Roxana Hadadi)評價為“一部節奏緩慢但詭異、色彩缤紛的迷幻之旅”。該片在上映不到一年内就斬獲了第91屆美國國家評論協會獎之十佳獨立電影獎,以及其餘八項國際獎項或提名。阿斯特把可怖的異教儀式與亞曆克斯·加蘭(Alex Garland)的《湮滅》(Annihilation)相結合,講述了一場“光天白日”之下的反類型恐怖故事。人類學博士生喬什打算和瑞典朋友佩爾一起回到他長大的Halsingland村落,并在當地進行民俗研究。正巧丹妮因姐姐及父母意外自殺而日漸頹廢,男友克裡斯蒂安為了安慰丹妮,邀請她一同去Halsingland參加為期六周的夏季活動。随着劇情的展開,丹妮、克裡斯蒂安、喬什和馬克在旅途中遇到了一系列施咒和謀殺,這讓他們陷入了一場令人不安的迷幻之旅:在那裡,樹木如蔭,花朵搖曳,異鄉人接連消失……四人的訪問一步步揭開了當地信奉的哈加宗教(Hårga religion)的神秘面紗,那個與世隔絕的村落逼迫他們做出最終的抉擇——留下,或者獻祭。
一、永恒的白晝:太陽、樹神和女性崇拜
影片開頭幽藍色的陰郁布景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部類型恐怖片,恰恰相反,它其實是艾斯特設置的一個小詭計。事實上,這部電影的所有恐怖元素——老人跳崖、施咒、活祭,都是在明亮的白晝下呈現的,倘使它在宗教紀錄片頻道播出,也絕不會有人覺得稀奇。主人公們在仲夏時節來到了位于北歐極晝區邊緣的Halsingland,在那裡,夜晚是日頭永不墜落的、令人眩暈的白晝。這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古老的太陽崇拜——太陽每天升起又落下,可以自然地表現神靈死亡又複活的神話[1]。
白晝、陽光、美麗的植物圖騰是艾斯特在形式上反類型的首要特征,這使影片唯美的形式意象和殘忍的内容形成一種非視覺反差。艾斯特的精妙之處在于,他以一種冷靜而浪漫的叙事引發了觀衆對人性的“後怕”。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翡翠般的夢境:村落裡的每個人都容光煥發,象征聖潔的白袍上繡着五顔六色的圖騰,到處都是鮮花和動物;陽光普照,食物新鮮,人們熱情大方。然而,這裡也有一種滲出的黑暗,一種明顯的差異性。它是村落用來交流的符文,這些符文出現在禁區建築、施咒和獻祭儀式的藝術品之上。
可以說,影片中所有的“美麗”的元素都緻力于傳達人類原始的自然崇拜。每逢仲夏的聖約翰節,瑞典家家戶戶都會豎立五朔節花柱:一株高而直的雲杉被削去樹枝,村裡未婚的姑娘一起用樹葉、鮮花、彩色布條和金色蛋殼等裝飾花柱。傍晚時分,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歡聚一堂,圍成一個大圈,盡情地唱歌跳舞。喬治·弗雷澤(Jomes Frazer)指出,這是一種樹神崇拜。[2]影片完美地展示出這種習俗,阿斯特給出的版本是,傳說哈加族有一個魔鬼迫使人們跳舞,直到他們筋疲力盡地死去。于是,在每年的聖約翰節這天,姑娘們圍着五朔節花柱跳舞,跳到最後的人将成為五月女王(May Queen),她有權選擇祭禮的最後祭品,在這個設定上,一種異域的女性崇拜不言而喻。
丹妮——同行四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奪得了女王的桂冠,這暗示了她選擇了同化進哈加族群體之中,最終避免了被獻祭的厄運。這個看似溫情的家族治愈了她失去親人的傷痛,但在光明的反面,她也一步步往邪典的迷幻之境陷入,以至于在影片的最後,丹妮選擇了男友作為祭祀的最後人選。丹妮的殘忍屆時變成了異世語境中的正義許可和光榮行動,這是這部“美麗”影片令人後怕的重要情節。
二、殉道與獻祭:萬物有靈、“愛”和自然神
電影最令人難忘的一幕,無疑是兩隻蜷曲的手掌在石碑上鄭重塗上鮮血的場景。在晚宴上,一男一女兩位老人的桌子被擺放成歐瑟拉神符(Othala rune)的形狀。哈加族人和丹妮、克裡斯蒂安、喬什等幾位客人在下面等着,他們對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兩個老人被擡到懸崖邊,他們割破自己的手掌,将自己的血液塗在刻着九宮格和九個符文的石闆上。根據哈達迪的翻譯,九個符文自頂向下串聯成一句話:“你需要支付一些禮物,以防止失去神的青睐”。這些禮物必須是獻祭者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珍寶,也就是自願的犧牲。于是——兩位老人接連跳下懸崖摔成肉泥,不幸的男人奄奄一息,在斷肢的痛苦中被族人用石頭搗爛頭顱而死。這一恐怖的反類型之處在于,鏡頭帶給人的恐怖隻是它意義的附加物。阿斯特并不預先對老人獻祭的動機予以解釋,他緻力于打造一種循序漸進的血腥,人們在電影台詞的空場中立刻回過神來,在猜想中領會到了恐怖:老人的自殘不是被執行的,他們是滿懷幸福地摔碎自己,并在極端的痛苦中證實自己對族群的愛意。
這種殘忍的儀式很難被現代人所理解,但在哈加族的傳統中,它是人對宇宙之愛的象征。漢斯·約納斯認為,人類早期的宗教表現為一種泛生機主義信仰(panvitalistic conviction),或說萬物有靈論(hylozoism)。這實際上是一種普遍生命存在論:當早期人類思索存在的本質時,他們意識到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存在者,因而存在就是有生命。在普遍生命的框架下,死亡是一項重大的例外,于是他們以将死亡解釋為生命的特殊态的方式消解死亡。換言之,死亡是不同生命形式的過渡狀态,而非生命的結束。老人的慷慨赴死正是基于這種信仰,在他們看來,自己面臨的不是人死燈枯,而是下一段生命旅程的開始。
阿斯特無疑是一個哲學發燒友,異鄉人被獻祭的方式體現了另一種古老的宇宙觀念。古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認為,土氣火水四種元素是世界的本源。影片中客人的死刑分别代表了這四種本源:高個英國人西蒙被做成“血鷹”,因為鷹在天上飛,所以是air——“氣”;他的女朋友被丢在水裡淹死,她代表了“水”;喬什被種在地裡則象征着“土”;用來祭祀的宗教建築裡的符文暗示了太陽、火和完整,最後,熊熊燃燒的“火”結束了一切。在建築中心,兩名老者腹裡塞滿的蔬果代表植物,被塞進熊肚子裡活祭的克裡斯蒂安象征着宇宙的生命,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整場儀式獻祭了一個微縮的宇宙,它意味着這個癡迷太陽的異教崇拜的成功。
三、花之交媾:色情和前色情的沖突
在影片的五分之四處,克裡斯蒂安和哈加族少女的那場公開交媾成為了影片的“高光時刻”。這一情節暗示出一切罪惡的起源:這個自我繁殖的村落總需要一些新鮮的血液,異鄉的訪問者被他們掠奪為繁殖工具。在這裡,外來人隻有兩個下場:要麼順從,要麼被“獻祭”。克裡斯蒂安的色情支線被阿斯特多次鋪墊(比如圖畫中的生殖器隐喻、族人用少女陰毛和經血進行的施咒等),最終達到一種有準備的、卻又意料之外的呈現。
現代文明與古代宗教的意識形态沖突将兩撥人表面融洽的關系撕開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當結着花環的裸體少女斜卧在花叢裡,氏族中年長的女人們同樣赤裸地圍着她站成一圈搖擺時——正像埃裡克·彼特森對“裸體”的揭示——她明明沒有穿衣服卻又呈“非赤裸”的狀态[3]。對于二人在花叢中交媾的場景,阿斯特别出心裁地選取了屋頂的俯拍視角,這讓畫面看起來幾乎是一場純潔而自然的生育儀式。在基督教語境中,色情通常是一種惡的象征态;而在哈加族的信仰中,原罪的缺失使裸體不再具有色情的含義,确切地說,它是“前色情”的:人在神聖的榮耀之光中找到了自己,超自然的恩典像衣服一樣包裹着人的身體。與此同時,隐匿在陰影下的屋門構成了意識形态域的切割,丹妮在門縫裡窺見了男友出軌的場面,她的眼睛是一雙異鄉的、世俗的眼睛,或者說——我們的眼睛,這一幕暗示了現代文明對這場僞善和偷竊般的淫交的撞破。基于哈加邪典,性無疑分有了神的屬性,成為一種向着神聖的“居間運動”,這使色情在神聖中取消自身。因此,那扇屋門構成了色情和非色情的分界,現代與前現代意識形态的沖突在同一場面中生機勃勃地體現出來。阿斯特對裸露鏡頭的拍攝方式構成了這部影片的第三次反類型:它被業界廣泛地視為一部R級片,但那些“色情鏡頭”的核心表達卻又恰恰站在色情的反面。
最後的最後,我們不禁要發問,恐怖片真的要按套路拍嗎?《仲夏夜驚魂》無疑代表了一種新型恐怖的成功,這種恐怖并非僅僅來自于鏡頭的視覺刺激,而更來自于某種異構而又正當的意識形态對觀衆潛意識的入侵——那是一個由複雜意象網絡構建起來的新世界,它暗示着有一些長久存在的習俗在地球上某個未知的角落蓬勃發展着。我們對擁有這些習俗的人們感到恐懼,因為當我們抱着善意意外訪問他們時,他們想要将我們收編或者獻祭,并認為這麼做是神的旨意。
[1] 詹姆斯·喬治·弗雷澤(Jomes George Frazer). 金枝.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 Kindle 位置 7126-7128
[2] 同上書,Kindle 位置 2344-2352
[3] 吉奧喬 • 阿甘本(Giorgio Agamben) 著; 黃曉武譯.裸體.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108
作者:太山遍雨
2020年寫的課程小文章,豆瓣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