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天空下籠罩着幾層白霧,下面是連綿的群山。兩個戴着牛仔帽的男人坐在山坡上,一個穿着格子襯衫,一個穿着牛仔襯衫。他們靜望着遠處成堆成堆的羊群,一人叼着一根煙,各自懷着同樣的心事。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一個人說:“昨晚的事就當是個意外。“

另一個旋即接話:“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你知我知。”

又過了良久,格子襯衫的棕色帽檐下悶悶地傳來一句:“我很清楚我不是同性戀。”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就像他平常說話的語氣一樣。

特寫推進,牛仔襯衫男人的眼眸由于些許失望而變得像遠處的隐湖一樣幽凄。盛夏的落基山脈草長莺飛,層層疊疊的草和樹編織成一大片綠簾,溪水從遠處紛紛奔向近處,遠的像流動的牛乳,近的像化成水的翠玉。

這是我第三次看《斷背山》,也是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這個電影,這次是持有對李安導演的濾鏡來觀賞的。從《理智與情感》到《色戒》看過來,我都堅信李安是最會拍眼神的導演,而且最會通過鏡頭下人物的沉默來傳遞隐匿的情感,這是華人導演特有的矜持和細膩的鏡頭風格。我把這個印象公式也套在了這次的觀影當中,過程中的體驗沒有意外,依然完美吻合了那些印象和優勢。

以上這幾句是我能力範圍内唯一能寫出的對電影的技術性評價了,下面還是寫寫劇情和人物情感。

一段在與世隔絕的天地中滋生的情感是最自由、最肆無忌憚、最富有詩意最美好的,不過,如果一段情感隻能在與世隔絕的天地中存在,一旦踏入俗世便會遭到腐蝕,那麼所有的詩意和美好都将是不甘與痛苦的嫁衣。

一次完全出乎意料的親密接觸,讓恩尼斯和傑克這兩個壯年小夥陷入了無比尴尬的境地。男人和女人做過那事,還能毫不猶豫地盡情回味,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再去邀約。可男人和男人呢?在無比保守的六十年代、無比保守的美國中南部,男人和男人呢?自然是什麼想法都不能有了,有的隻有尴尬和難堪,甚至背德感和負罪感。

這次接觸,讓兩人誤打誤撞地發現了自己非主流的取向,而更重要的是,他們悄然鎖定了此生的摯愛。

恩尼斯和傑克兩位男主角的性格,既有對比又有反差。恩尼斯性格沉悶、主張務實,傑克性格開朗、心懷浪漫,但與此同時,傑克也會在受挫時沉默地流出隐忍的淚水,而恩尼斯也會在情傷發作下變成一隻暴力的困獸。我尤其喜歡兩人第一次分别後,恩尼斯躲在牆角傷心痛哭甚至傷心到嘔吐的場面。或許很多人都不知道,但人在極度傷心或激動的時候,全身的肌肉都會大幅度舒張和緊縮,從而産生排斥反應。這一幕的設定非常真實,也更明顯地體現出了反差——傑克開車離開,望着後視鏡裡的恩尼斯的身影越變越小,雙眼噙滿淚水,而恩尼斯看似鎮定,實際是偷偷走到沒人的地方發洩出了更強烈的情緒。

兩個男人在此之後各自投入了俗世裡循規蹈矩的人生。結婚、生子、養家,恩尼斯和青梅竹馬的妻子守望相助,養一雙女兒, 而傑克成了富家女的倒插門女婿,借此東風,把事業做得風生水起。日子就那麼過着,直到入骨的思念又将兩人的命運牽絆到了一起。

然後是一次一次、年複一年的幽會。人生的車輪往前推移着,俗世的生活該過還得過,人言可畏,兩人的情感隻能囿于斷背山的山水之中,隐秘地挑戰着俗世的道德底線。十幾年過去,漸漸地,他們都對少得可憐的相聚感到苦不堪言。恩尼斯為家庭和工作疲于奔命,加上童年目睹同性戀者被害的慘劇,讓他心裡始終有夢魇。而且,他和傑克的經濟狀況相差巨大,他生活拮據,需要四處打工來補貼家用,而傑克靠着妻子的家族企業生活優渥,有更多空閑時間,這樣的差别也使他們漸行漸遠。在後來的一次見面,即便百般不情願,恩尼斯開始以工作繁忙為理由推遲和傑克的會面。傑克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退縮和保守,他的浪漫情懷使他成為了對感情更加激進的一方,他心中有恩尼斯所缺失的勇氣。一個似退非退,一個心懷積怨,就這樣,鬓毛漸衰的兩人爆發了一次摧枯拉朽的争吵。

面對着風景如畫的山、平滑如鏡的湖,傑克的憤怒與不甘在頃刻間爆發,他歇斯底裡地抱怨着:“隻要你一句話,我們就可以長久相守,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一起生活。可是現在呢?我們之間,剩下的就隻有斷背山了!“

傑克開始提出想要分開,他厭倦了望眼欲穿的期盼。

恩尼斯的回應蒼白無力。他心底裡認為,在這個保守的社會背景下,一對同性戀人想生活在一起,簡直天方夜譚。他當然愛他,但是沒有勇氣去往前邁一步。

恩尼斯無奈地說:“那就各過各的好了。”口是心非,他的心痛出賣了他。話音剛落,他瞬間脫了力,頹然蹲在地上,崩潰地大哭。傑克在此時也心軟了,連忙走近他,抱住他不停地安撫,所有負氣都抛諸腦後。這一幕讓人想到王家衛的《春光乍洩》裡那句仿佛萬能的挽回說辭:“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這一幕接下來的處理是神來之筆。畫面閃回,呈現了十幾年前的一段回憶。還是那片山,還是那片湖,兩個人都變年輕了,時間回到了一起在斷背山上放羊的那個夏天。經過了幾天的勞作,傑克站在一堆即将熄滅的篝火前,累得睜不開眼睛。恩尼斯走了過來,叫他,發現沒反應,就從後面攬住了他,溫存而調侃地說:“你怎麼又站着睡着啦?像匹馬一樣。”傑克懶懶地皺了皺眉,把頭歪向恩尼斯,回應着他的溫存。還是那個夏天,還是剛開始的時候,什麼阻礙都沒有,愛才開始,愛可以盡情抒發。

這段閃回,放在兩人吵完架、關系陷入僵局的時候,而不是放在後來傑克去世以後,這種安插要巧妙許多,也感人許多。“争吵” – “僵化“ – ”回憶美好“ – ”永遠失去“,這個令人心痛的順序能讓人更加刻骨地感受到,愛在越行越遠的時候,如果不及時去追趕去把握,那麼在猛地永遠失去後,想要挽回就再也不可能了。

在平常的一天,恩尼斯走進平常去的那個郵局,去查看寄給傑克的明信片有沒有回信。不平常的是,他寄出的明信片被退回了,上面收件人的名字上赫然被蓋上“已去世”的紅戳。恩尼斯去電,得知了傑克是意外死亡,腦中卻掀起夢魇的海嘯,他不斷不斷地思忖着,是不是傑克其實是被害的,就像童年時他父親帶他去目睹的那個被抛屍野外的同性戀者一樣。耳鳴,困頓,悲痛。恩尼斯挂了電話,像溺水,迷離中抓住了幾棵代表使命的救命稻草,頓時決意去履行傑克生前的意願——把一半的骨灰撒在斷背山。恩尼斯去探望了傑克年邁的父母,參觀了他兒時的卧室。他小心翼翼地把玩着傑克書桌上的牛仔玩具,不知此時他是否回憶到兩人第一次在山上喝酒時,傑克手舞足蹈地回應他的牛仔玩笑?那是兩人第一次敞開心扉聊天。然後,他試探般地坐在卧室的窗前,觀望着傑克兒時可能觀望過無數次的風景。

連緬懷都悄無聲息。恩尼斯走到衣櫃前,一件件審閱着傑克穿過的衣服,忽然,在衣櫃和牆的夾縫中間,恩尼斯驚喜地發現了那件熟悉的牛仔襯衫,翻開袖子,裡面包裹着他自己的格子襯衫,袖子上還留着陳舊的血迹,那是兩人第一次打架的時候留下的。

恩尼斯帶走了這兩件襯衫,落寞地回歸到自己的生活。和前妻早已斷了往來,孩子們也都長大獨立了,無牽無挂,他索性搬到房車裡,一方陋室,粗茶淡飯。至于他有沒有去斷背山上撒骨灰,電影裡沒有交代。

一天,十九歲的大女兒來找他,通知他,自己要結婚了,邀請爸爸來參加婚禮。他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說會去的。年齡漸長,他行動逐漸遲緩,說話的語氣比年輕時還要更加悶,他的心也仿佛井底的頑石,再難主動去見光。

女兒興高采烈地離開了。他打開衣櫃,那兩件襯衫挂在了最顯眼的地方,旁邊貼着一張斷背山的明信片。

作為父親,女兒結婚是大事,自然要百感交集的,也自然要向自己最親的人彙報分享。同時,恩尼斯也想到了點其他的什麼。其他的,未了的心願。

他望着那張明信片,眼裡浮上悔意的淚水,喃喃地說:

“Jack, I swear…”

這是英文裡婚禮的誓言。

這回,他把他的格子襯衫包裹在牛仔襯衫外面了。

最後,為飾演恩尼斯的希斯萊傑的在天之靈祈禱,他是會變身的演員。

2025年6月23日

觀影于多倫多Cineplex影院列治文山分店

入伏天氣,夏風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