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片毫無疑問是今年觀影體驗中最驚喜的一部,驚喜于這個在西方創作者眼中另有所指的故事放在簡中仍然不偏不倚地切中了社會的核心矛盾,驚訝于此片的原作時過境遷卻毫不過時。
“人類擁有四肢是為了互相依偎而不是互相擊潰”這樣的主題疊加上更具有當代性的種族、家世、黑箱體制的議題再造,雖然不能撼動任何已有的僵化的觀念和惡果,但是在上半年充滿了失望的機械觀影體驗之末,适逢它的出現,總會讓人多一絲慰藉,對餘年有些期待。
分裂,劍指,黨同伐異
本片對于傳統騎士叙事最大的反動在觀影之前就能看到——男主角的有色裔身份,影片的第一幕則揭示了他另一個區隔于慣常的騎士角色符号的身份——同性戀者。
一般而言時下的好萊塢文化産出中此類身份的主角接下來面臨的,和首要需要解決的困境就是源自于他社會弱勢身份的歧視。但是本片幾乎沒有基于這兩點做任何文本層面直白的劇情設置,片中不存在任何個體和勢力對男主角展開過由膚色和性向出發的排斥,但這也完全不代表“歧視”這種每個人幾乎與生俱來的惡習不存在于這個世界觀中。
整個故事的緣起其實就來源于此。
男主角作為騎士團中唯一的有色裔和非皇室血統,在冊封儀式前期一直被媒體當作宣傳核心以及标題黨的必備關鍵詞,街巷裡為了展現國家博愛、包容、愛民的海報中男主角都位于C位。這就是對當下左派的政宣思維全面入侵美國文化系統最尖銳的諷刺,他們作為已經握有一席之地的上位者,喊出為少數群體平權的口号時,其實大多時候都是将被平權的事件主題重新物化、符号化投入到商業市場作為功利的“賣點”來兜售自己黨派的“善意”。
實際上其實學院和皇室也并不真正在乎男主角在其中的感受,因為當以男主角非皇室血統非白男的相關報道傳滿大街小巷時,男主角感受到的實際隻有莫大的不安和焦慮,但是他作為個體的痛苦相比體制此時所享受的追捧不值一提,因此也無人問津。
男主角在騎士學院的真實生活狀況仍然是飽受歧視,除了他的同性戀人以外他對于學院和他的騎士生活本身毫無歸屬感可言。但是由于從小接受的二元叙事教育,以及被整個社會情緒灌輸的“成為騎士,斬妖除魔”的唯一生存目标,讓他仍然為體制,為掌權者虔誠無比。
這個看似荒謬的故事基底實際上在現當代的社會同樣無處不在,一個人作為獨立的個體,他所處的社會沒有給予他任何保全自己獨立性的機會,他所服從的體制沒有建構起任何保護他個人權利的社會法則,他所信仰的處世目标和奉為圭臬的集體正義充滿前朝延宕的謊言,他本質上永遠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每天卻還要被“人人都可以手握利劍”“人人可以和葛蘿絲的後人平起平坐”這樣的謊言洗腦,這暗黑版的楚門世界中全社會在可怕的默契和被動的恐懼中為他搭建的南柯一夢裡,他何時才能蘇醒。
當體制中握有實權的統治者院長手握權杖,以女王之死而起的讨伐中女王也早已不重要了,她同樣淪為這場假衛國真政變的棋子和符号,此時全城騎士對男主角的圍剿并不隻是在圍剿他一人,院長是在借由此戰重新強調葛蘿絲時代的政治号角“清除異己,圈地自萌”。
通過斬殺非皇室血統的男主角和怪物女主角以敬天下人的方式,宣判這個社會中一切與自己不同頻的不和諧音從此刻起皆為異端,而城内所有百姓也應當和自己一同對其殺無赦。
崇尚絕對二元叙事的體制往往生活在莫大的恐懼中,因為我們從生下來憑借未經教化的思維與價值觀觀察這個世界時就發現,世界必然是多姿多彩的,百家争鳴的。
因此為了讓被統治的庶民絕對服從于當前執政者的叙事,他們必須将群衆所能觸及的生活面積縮減到最小,讓所有人在被塑造了共同的“正确”集體意識之後永遠堅信世界隻有一種顔色。
于是這個城市建起了高高的圍牆,并且對全體居民宣稱牆外是水深火熱,是兇猛惡獸,讓所有人共同進入到和統治者一樣的對外部世界的恐懼、排斥、遺忘中。隻有閉關鎖國,小國寡民的社會模型才是最利于統治者的,也是最迫害群衆的。
由分隔裡外、黑白、正邪的“牆”還衍生出一個維持統治的必需品,就是必須在塑造的共同價值中樹立一個“人民公敵”,一個“牆外勢力”,讓所有人可以不經任何邏輯思考地厭惡它,憎恨它,從而徹底的服從于當下如己所願的盛世中開明的統治者,從此也願意對這片土地寸步不離。
葛蘿絲為往後一千年所有的居民塑造的這個“敵人”就是女主角“the monster”。
當男主角的男朋友講出女主角就是千年前被葛蘿絲擊敗的怪獸時影片其實就産生了一個懸念——女主角曾經是為何又如何對人類進行侵襲的。
而當第三幕女主角完全黑化前的閃回中我們發現,所謂怪獸對人類的迫害實際完全不存在,人類對于女主角的痛恨僅僅基于“我們不一樣”,女主角與葛蘿絲所在的村莊唯一的摩擦也僅僅是人類這種因狹隘而起的仇恨對她展開迫害後她本能的反抗。
人類并沒有因為在這顆星球上度過的時間跨度增長而領悟合作共赢的真谛,相反現當代的社會愈發提倡将人與人基于某一片面的特質貼上标簽來做區隔,屁股決定腦袋,意識形态挂帥的時代看似人人都是執劍者,實則人人也亦是獵物。
終點黨,聚光燈,金湯匙
影片對于傳統的個體向體制複仇的叙事另一層反動在于對男主角相愛之人陣營的重塑,這一次男主角遭到的構陷和迫害不僅僅來自于殘忍的掌權者,同時來自于所愛之人在危急時刻由于被體制的洗腦而做出的加害于他的本能反應。
男主男友這個角色在女王遇刺後當機立斷斬斷男主角的右臂,會讓人在當時一瞬間誤以為他才是制造這場陰謀的幕後推手,一切鋪墊都是為了此時這一刀。
但是接下來其實會立即發現,作者在男友這個人物身上構建的是一套以洗腦為主要統治手段的政體中,被徹底教化成功以至于人性被服從的本能壓制的螺絲釘叙事。
電影先展現這場衆目睽睽下的雙重“背叛”,再通過接下來的故事剖析為何靈魂伴侶會兵戈相向。男友是葛蘿絲的正統後裔,從小更加接受的是所謂的“正統叙事”,他對于學院和女王的忠誠還帶有對家族血脈的虔誠和順遂在其中,因此面對可能傷害自己一生所擁護的體制受到挑戰時,首先立斬其于馬下是不需要經過任何思索的行為,這和眼前之人是否是自己的愛侶已經無關,由此也導緻了男主角後續更加無所顧忌的複仇。
影片多次給出男友和其他角色處于同一景别中時,他都是那個絕對且唯一“站在光裡的英雄”形象。
他的血脈帶給他的榮耀和光環幫助他平步青雲,幫助他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赢得萬人追捧,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獲得學院和院長的集體信任。但是随着劇情的推進這束聚光燈也逐漸成為了背負在他身上的枷鎖,他擺脫不了的禁锢,阻攔他的理智和人性重新主導軀體。
男友和院長在飛行馬車的一場戲是對這種掙紮最具象化展現的一場戲,院長試探男友是否因為男主角的關系可能不忠于學院,男友開始慢慢吐露心聲,訴說此刻各方勢力對自己目光的凝視對他原本所堅信的價值的撕裂,并且情緒逐漸激烈起來。而鏡頭一轉,這一切其實都是想象,男友隻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I am OK”。
因為數十年在體制中的生存讓他無比清楚,學院容不下不OK的騎士,容不下在學院塑造的公敵面前猶豫的人。
影片塑造的另一個騎士團中的角色是歧視男主角,也有前朝元老血脈但不及男友血統尊貴的一個白男。他在影片中的亮相伴随着對男主角的美式霸淩,但是在男女主大鬧學院越獄後的一個細節中似乎也揭示了,為何他成為了如今對一切都充滿不滿和不屑的狀态。
當男友在男主角越獄時幾乎沒有阻攔,并且由于其和男主角的關系理應避嫌的情況下,他向院長毛遂自薦要成為護衛隊隊長率軍逮捕男主角。此時男友僅發表了三言兩語就直接讓院長忽視了他的存在,并且以“葛蘿絲的後代”這個血統硬指标為由直接認命了男友成為隊長。
大概也是基于這樣的官僚主義縮影曾無數次發生在學院的每個角落,他才成為了現如今對于一切都抱有解構和調侃意味的模樣。面對學院倒塌的元老石像,他隻是認為“你叔叔的腦袋落在我奶奶的屁股上”很可笑。
因為那些被奉為神明一般的元老此時在學院中早就起不到任何正向作用了,隻是作為那些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出生即達到凡人的人生終點的太子們可以繼續延續血脈壓制的一片烏雲。
破壞,毀滅,涅槃
本片的世界觀設定是一個在未來仍保有騎士制度的時空,未來科技與古代騎士的融合很像《雙重之戰》的設定,女主角也像極了癫狂的,以混亂和破壞為最終目的,由一場ptsd而驅動的犯罪天才金克絲。
女主角作為一個在一千年前就被體制全面迫害,被拒之牆外的全民公敵介入男主角的複仇,他們在行動路線上就展現出了迥然的區别。
男主角最初認為複仇對象隻是某個尚不知身份的幕後黑手,但是女主角實際上一直是上帝視角,她從最初起就清楚學院和皇室中沒有真正的善者,他們都是導緻男主角處境至此的加害者。
于是她在男主角認為需要潛伏行動的時刻仍然張揚,在男主角認為應該對目标好言相勸的時刻皆下狠手,在男主角認為和院長仍有講情餘地的時刻已經預料到了羊入虎口的結局。
男主角所生活的城市隻不過是一個表面繁榮,塗脂抹粉的哥譚市,其實在城市的中樞和權力的中心早已腐爛不堪。
因此為同樣淪為全民公敵的男主角伸冤的唯一辦法就是将腐朽的根須連根拔起,将舊社會冠冕堂皇的金碧輝煌徹底砸爛,這樣的複仇過程中必然是不需要“拘小節”的,也是不需要再遵照舊社會的公序良俗的。
女主角初見男主時礙于男主角和自己的信息差,以及擔心男主角不能馬上接受學院的黑暗的事實,将這場共同複仇描述的沒有實質上那麼決絕,但她也在最初就向男主角傳遞了“像憤怒的鳳凰一樣涅槃重生”的情緒。
而這場她期盼了一千年的夢想在最終也以無比夢幻的場景實現了。她最終化為粉紅的鳳凰沖向院長,和院長對向城市的冰冷炮口同歸于盡,在震天的爆炸後化作漫天粉紅色毛發的雨重新落回人間。
她的肉體雖然在此刻消亡,但是她在城中人心中的形象完成了涅槃,公敵終成救世主。
女主角一開始還用簡筆畫描繪了她渴望的複仇的場景,粉紅色的線條勾勒出千年以來她對于學院暴政的痛恨,對于葛蘿絲背叛的耿耿于懷。
而在她為城市所犧牲之後,城市居民紀念她的壁畫下,有孩子為她畫的簡筆畫,寫着“我們愛你妮莫娜”。後來這張畫也被貼在了男主角更名三次的“殺人牆”—“洗冤牆”—“紀念牆”上。
女主角曾經在城中表現出最大的失落和怨恨的就是城中人對于孩童的仇恨教育,教導他們從小無理由無思索地憎恨所謂的怪獸。
孩子們街邊的搖搖車被植入殺死怪獸的遊戲,大廈上的屏幕中播放擊殺怪獸的兒童遊戲廣告,女主角曾在一場戰鬥中保護了一名小女孩,但是小女孩卻基于被洗腦式教育所塑形的本能拿起利劍指向了女主角。這讓她想起了曾經葛蘿絲背叛自己時的動作,成人的傲慢和偏見迅速地斬殺了孩童源于天真無邪原本的本能和純真的選擇,這也構成了一切災難的起點。
淪落人,複仇行,老大和助手
男女主角的關系變化是整個影片核心表達的微縮模型,一個接受傳統思維教育的效忠體制的螺絲釘,與一個向來以全民公敵形象示人的怪獸成為摯交。
男主角第一次發現女主角的非人身份時異常恐慌,他幾乎要脫口而出“You are a monster”,但是礙于女主角剛剛救過他的性命,他m到嘴邊說不出口。
女主角預料到了男主角在城中生活了一生對于她必然抱有刻闆印象,于是她不對自己的物種做任何過多解釋,隻是對男主角說“我是妮莫娜”。所有人隻需要記住她是妮莫娜就足夠了,因為大家共享這顆藍色星球,大家都是這片土地上平等的生物,隻是某些特質上有所不同,可我們不應以這些片面的特質将人分成三六九等,名字應是我們一生唯一的标簽和符号。
和男主角握手時她變成粉紅色的鲨魚,這看似是一個喜劇梗,但是這一動作發生在兩人締結同盟關系的時刻實際代表着,女主角随時都可以變成任何超出男主角此前認知的形态,二人之間确實存在着物種層面、形态層面、認知層面巨大的不同,但是既然此後是戰友是同盟,男主角就應該從此刻起的每一分鐘都适應這種不同。
當女主角因為街邊女孩的恩将仇報感到憤怒和失落時,男主角決定帶着女主角暫時逃離這座城,因為他認為此事說明人類和怪獸、學院和自己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如申公豹所說“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大家的看法可能再也不會改變。
而此時女主角卻說“你就改變了對我的看法”。此時僅僅是男主角的存在就堅定了女主角繼續複仇繼續革命的決心,如果騎士和怪獸都能在一個屋檐下成為朋友,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能。
男主角因為男友給出的卷軸誤會女主角複仇動機時,曾經被灌輸的對于怪獸的刻闆的仇恨、猜疑、防範再次湧上心頭。
女主角看穿了男主角守舊思維的作祟,當男主角用“你自己清楚你是什麼”的話術逼女主角承認子虛烏有的曆史災禍時,女主角憤怒地說“我是什麼我隻想聽你說出來”,因為在她自己心中她隻是莫妮娜。此時男主角面對女主角的憤怒逼問在情急之下再次被學院塑造的處事本能占據了主導,他将利劍拔出了劍鞘。
這一幕簡直是《瘋狂動物城中》朱迪再次本能地摸向腰間防狐噴霧的複刻,都讓被從仇恨的深淵中慢慢撈起的主角再次确信了刻闆與成見被打破的不可能。因此也促使女主角最終的黑化和走向自我毀滅。
女主角在化為黑色的巨獸後走進城中,并不是為了殺戮和破壞,而是要親自走向葛蘿絲手中的利劍,将它刺進自己的胸腔。
男主角這個讓她在千年間唯一感受到來自人類的溫情的人如今也再次将劍刃指向了自己,這摧毀了她對于她自始至終努力的方向中所有的希望。
讓她意識到,原來葛蘿絲兒時在她面前舉起的那把利劍在當時其實就已經将她刺穿,将她擊垮,将她殺死,她後來為了改變怪物公敵的社會身份的努力都是徒勞,這僵化了千年的禮樂又怎會為她一人所變奏。在她将要撞在利劍之上時,男主角站在劍刃的尖端抵住了她。
雖然這個動作完全可以預料,但我仍然被這一幕所深深觸動。此時唯一能拯救她的隻能是他,男主角再次以騎士的身份站在女主角面前,和執劍的葛蘿絲面向同一方向,和女主角相對,但是這次他卻是以一個真正的騎士應有的姿态出現,成為一個拯救者,将破碎的女主角溫柔但拼盡全力地托起。
男主角在此時丢掉了手中的寶劍,但卻成就了他作為騎士最高光的時刻。
當然男女主的關系也産生了本片為數不多的一些缺點。
比如女主角始終以成為男主角的助手為目的,稱起為自己的老大,這和楊戬中最為人所诟病的女哮天犬是相同的道理,雖然創作者不見得有意為之,但是這種措辭和從屬關系放在擋下來看其實相當刺眼和難以下咽,非常破壞這部以少數群體平等作為核心表達的影片的基調。最終女主角等待騎士拯救的情感落點也略顯落俗,尤其是這場戲作為整部影片最重的一個戲劇動作,其套用老舊的框架是讓人難以褒獎的。
關于為什麼一個由女性建構和世世代代領導的社會會建立起騎士這種雄性符号崇拜的制度并且千年不倒,并且貌似傳遞出母系社會亦暴政,社會并不會因為曾受到排斥的少數群體的當政而改善的情緒也是世界觀架構上的矛盾點。
但前不久另一部影片《博很恐懼》以及導演阿裡埃斯特的前作對于此類議題皆有深入探讨,若對此方面有懷疑和思考可以參考(搭配反派相關節目食用更佳!)。
這部電影的觀影時間恰好貫穿我2023年的上下半年,在我正對外部環境和上半年的電影生活感到洩氣的時刻,它也拖住了我越來越down的情緒和期望。
讓我也想把頭放進粉紅色的鲨魚的嘴裡,期待這個世界也下一場粉紅色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