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索倫蒂諾的《帕特諾普》是一曲獻給存在主義的安魂曲,用那不勒斯的鹹澀海風與希臘神話的腐朽屍骸,熬煮出一鍋辛辣的現代寓言。影片不提供答案,隻抛出鋒利的诘問——正如女主角帕特諾普在論文答辯時被教授反問:“你們年輕人隻想要答案,卻不會提問。”
一、神話的倒影:塞壬的現代性困境
“我們就叫她帕耳忒諾珀!”——老船長以教父的身份為新生兒命名時,這句看似莊重的宣言,實則暗含權力的溫柔暴力。作為女主角父親的老友,他用神話之名将帕特諾普錨定在家族與城市的命運中。當他說出“這種事我最清楚”時,那不勒斯灣的浪濤正拍打着塞壬的古老屍骸——被命名的宿命與反抗的暗流在此交織。
帕特諾普的覺醒始于對命名的解構:“我叫帕耳忒諾珀,從不感到羞恥。”這句自白撕開了權力者賦予的符号外衣,将神話從枷鎖變為武器。
二、導演的天主教批判:聖血與堕胎鉗的并置
索倫蒂諾對天主教的嘲諷近乎亵渎:
信仰的鬧劇:聖傑納羅血溶化儀式中,信徒高呼“聖徒顯靈了!”,鏡頭卻切至實驗室檢測經血的儀器嗡鳴。神父泰索羅内自嘲“我可是撒旦”,揭穿宗教權威的虛僞性。身體的戰場:當帕特諾普在非法堕胎診所說出“我的子宮不屬于這座城市”,隔壁教堂正舉行“聖母憐子”彌撒。導演用蒙太奇将宗教對女性的規訓與身體的自主權暴力對撞。神權的潰敗:紅衣主教宣稱“我要成為教皇”的野心,與街頭妓女“上帝不愛大海”的戲谑低語形成複調,信仰的崇高性在世俗欲望中土崩瓦解。三、紅色旅的幽靈:暴力記憶的當代顯影
盡管未直接提及“紅色旅”,索倫蒂諾通過意象投射意大利1970年代的政治創傷:
街頭暴力編碼:學生舉着“團結就是一切”的紅色标語與警察對峙,催淚瓦斯中飄揚的頭巾令人想起莫羅事件中紅色旅的标志性裝束。革命的異化:摩托車青年一夜情後消失的設定,暗喻革命理想從激情到虛無的畸變——正如紅色旅從知識分子運動淪為恐怖主義。代際沉默:教授對“自殺動因”研究的回避,映射意大利社會對“鉛色年代”的集體失語。帕特諾普的論文成為被壓抑曆史的替罪羊。四、知識的困境:人類學的黑色幽默
“人類學的真谛是觀察。”馬洛塔教授的這句斷言,在索倫蒂諾的鏡頭下成為辛辣諷刺。當帕特諾普追問“什麼是人類學”,得到的卻是教授的反諷:“正确答案?不,這隻是你能夠理解的答案。”學術殿堂的虛僞在30分優等的評分制度中暴露無遺——學生因懷孕獲赦免(“下次考試時她會有個年幼的孩子,她不會再回來了”),論文通過的标準竟是“具備發表價值”而非真理。
最荒誕的莫過于對聖傑納羅血祭的學術解構:“現在連假月經都編出來了。”信仰與科學在體液的紅中媾和,知識分子的清醒淪為另一種瘋癫。
五、那不勒斯:腐爛的永恒之城
“我愛那不勒斯”的集體謊言,在葛麗泰·酷兒的咆哮中粉碎:“你們深陷抑郁卻不自知!與醜惡為伍卻毫無察覺!”索倫蒂諾借角色之口撕開城市的傷疤:“貧窮懦弱、哭哭啼啼、偷雞摸狗還演技拙劣。”但更殘忍的是帕特諾普的清醒:“在世界最美之地無法獲得幸福。”
這座城市的光影矛盾在台詞中具象化:一邊是“從凡爾賽宮直運而來”的鍍金謊言,一邊是“親吻美麗雙唇卻舔到缺牙牙龈”的貧窮愛情。當遊客詢問“為什麼不做肉醬面”,得到的回答是“這是傳統”——傳統在此成為遮羞布,掩蓋着腐爛的真相。
六、台詞的煉金術:從戲谑到暴烈
索倫蒂諾的台詞設計充滿戲劇張力:
階級的嘲諷:“真正的那不勒斯人不去卡普裡,要麼太窮要麼太懶。”這句看似輕佻的調侃,實則是南方經濟衰敗的殘酷注腳。藝術的幻滅:“美人總是不斷被傷害。”過氣女演員芙羅拉·馬爾瓦的歎息,道盡美貌作為商品的宿命。存在的荒誕:“上帝是有限的,祂沒給我們孩子足夠的娛樂。”老船長醉後的呓語,将神性解構為一場失敗的育兒實驗。結語:觀察者的墓志銘
當帕特諾普最終說出“我鮮活地孤獨着”,我們終于看清:這不是關于一個女人的史詩,而是所有被困在“觀察與被觀察”悖論中的現代人的墓志銘。索倫蒂諾用鏡頭證明:真正的藝術從不需要正确答案,它隻需要像帕特諾普的論文一樣,“具備發表價值”的勇氣。正如那句被海風卷走的台詞:“我們是否真的需要答案,還是僅僅在觀察中抵達存在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