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在内地大銀幕的第一次公映,讓這部《記憶》變成了近幾天影迷群體内部讨論度頗高的一個迷影符号。“十人觀影,九人睡着”版的海報也傳進了每個在大銀幕看或不看《記憶》的大街小巷。

我和大部分人一樣,在長期習慣的觀影模式中沉溺太久,難以迅速融入進阿彼察邦以感受替代文本,以感官調動替代信息堆砌的電影風格。

簡而言之,我的五感沒有迅速的在觀影過程中擊敗我不斷想要嘗試理性思考,客觀理解這部電影的大腦,接管感受《記憶》的主動權。

雖然因為在觀影前已經了解了很多朋友都觀影感受,提前下肚兩瓶咖啡,以至于觀影期間沒有産生任何困倦感,但是始終遊離在導演的情緒之外讓我在觀影後期産生了很強的失落感與挫敗感。

我想這種感受的産生也是一種習慣了平日裡的常有觀影邏輯,和評判一部電影,審視一部作品的價值判斷才會跌入的誤區。

“為什麼作者寫窗簾是藍色,因為它本來就是藍色”。

一直以來過度的沉迷于對作品的凝視,評論,用具象且力求精準的字句形容一部電影的一幀一毫的方式拖垮了我面對《記憶》這樣的作品時的感受力。脫離于對電影與觀衆之間的關系、導演與觀衆之間的關系、電影表達與觀衆思維之間的關系的刻闆印象,才能摸到進入《記憶》的門檻。

而讓我這個阿彼察邦觀衆群體裡的“後進生”想清楚這些的,是正當我認為我可能無法在初體驗中進入這部電影的時刻,發生了一件狀況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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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次《記憶》的觀影是我為了為阿彼察邦首次在大陸公映增加儀式感,而選擇的線下放映機構組織的300人杜比觀影團活動。因此整個影廳内在整個觀影過程中幾乎萬籁俱寂,全片大段大段的聲效留白在現實中也做到了全程無聲體驗。

但是在觀影後半程,也許是因為有些人才睡醒,也許是因為孔乙己的長衫再也籠罩不住有些人想要在影院發瘋的心,開始出現了一些躁動。

緊挨着我的一位女生忽然從包裡拿出了一盒牛奶,這個舉動讓我覺得抽象程度遠遠超過了影片本身,在絕無僅有的銀幕觀影體驗中,也遇到了絕無僅有的影院觀衆飲食品類。

她開始以非常具有顆粒感的方式飲用這盒牛奶。

在彎折的兩節吸管的高差處将吸管包裝撕開一個口,然後用手指把吸管在包裝袋裡向下推,戳破包裝底部,再把吸管從包裝中間的破殼抽出來,紮進奶盒。

她吮吸的過程也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場域中充滿了獨特的意味,她似乎在非常努力地把握吸管在奶盒中的部分的運行軌道,因為我能聽到吸管在奶盒中攪動牛奶的聲音,這是我過去20年從未注意到過的存在于我每一天生活中的有關于聲音的細節。

她的每一聲吞咽都在當時的環境中顯得異常響亮,那是一種有輕微的嘗試通過氣息的調節和咽喉的積壓來降低過之後的聲音,但是仍然拗不過生理結構本來的運行邏輯,所以在那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她間隔均勻的吞咽聲,像深夜時才會現身的秒針爬過表盤時的腳步聲一般,給予着我一種一面向我輸入壓力又一面幫我疏解壓力的奇妙感受。

飲畢,這場生動的聲音表演秀還沒有結束,這個在大多是人眼裡隻有可回收垃圾一個身份的牛奶盒,變成了她在百無聊賴之際挖掘最後這30分鐘在這黑匣子中的可能性的富礦。

她撕下了吸管包裝紙,把它輕輕捋平,拉展,端詳了片刻之後,一絲不苟的纏在了指尖。這過程細緻,漫長,她似乎極為享受包裝紙逐漸覆蓋在自己指腹的過程。包裝紙不斷的摩擦發出細細碎碎略微刺耳的聲音,有種擱着塑料保護膜慢慢踩裂,踩碎一面玻璃的感覺。

而此時此刻銀幕上影片正來到斯文頓的最後一場戲,在小屋中感知面前男人的記憶的時刻。随着我身邊的這位女子開始指尖表演秀的同時,女主角忽然聽到小屋外傳來嘈雜的對話聲,突如其來的“噪聲”打破了影片剛剛的沉靜,我的雙耳也瞬間被從剛剛偷偷“走神”竊聽鄰座異響的狀态中猛然拉回影片中。

小屋外的嘈雜很快便結束了,斯文頓開始不安地喘息起來,在這一瞬間我忽然被她的表演所完全調動起來,手心冒汗,呼吸急促,和她一樣陷入一種說不清來由的緊張與焦慮中去。

片刻之後我後知後覺,原來是緊張身邊這位女子再次發出異響打破這寂靜的環境。

斯文頓的喘息很快便舒緩下來,阿彼察邦轉而引入大自然山川草木流水的環境音繼續構建“記憶”。此時這些我本應在平日生活裡已經司空見慣的聲響忽然具有了魔力,仿佛瞬間将我拉進了一片綠洲,我感到血液快速流動,感官霎時通透,渾身上下被一陣清風拂過。

後來随着一聲突兀的巨響,整部影片又恢複了寂靜,女子也沒有在這短暫的片刻再演奏出什麼聲響。緊接着斯文頓結束了對這段“記憶”的感受,從男人的手臂下抽出自己的胳膊,浸汗且長時間緊貼桌面的手臂摩擦出僵澀的聲響。此時身邊這位女子開始在座椅上扭動自己的上肢,随着以腰為軸,上下半身夾角的變化,皮革的椅背開始慢慢回彈,與她的皮膚、衣裳摩擦出和電影中幾乎同樣的聲響。

而且它們同時開始同時結束。

斯文頓再次輕拍男人的手,影片恢複到寂靜中的時刻,這兩陣異響同頻共振的産生出驚人的契合适時結束,也讓我整個人從剛才忽然被調動起所有感官與電影互動的狀态被瞬間撫平了一切想要躁動地感觸的欲望。

至此,我徹底墜入了《記憶》這片洶湧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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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影廳中仍然異動不斷,但是那些莫名的白噪音在被我接收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與影片中的聲音或無聲的影像結合在了一起,它們渾然一體地流進我的感官中,構成了一段奇妙的記憶。

以至于我幾乎不能對影片後15分鐘說出任何工整成章的體悟性文字。

鄰座的女生恰時地以聲音的形式介入我的觀影,但這原本帶有侵犯性的動作卻好似影片開頭斯文頓用手指感受被鑽孔的頭骨的瞬間一樣,成為了我接入《記憶》,在《記憶》中構建記憶,成為記憶的玄幻時刻。

我想無論時間過去多久,《記憶》永遠會留存在我記憶中,觀看《記憶》時鄰座的女生同樣以聲音的媒介讓我進入《記憶》的記憶也永遠不會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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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時,國際社會風雲突變,我們這個年代罕能見識的【安史之亂2023限定】爆發了。我看着手機和電腦上各個平台相關的咨詢如以後春筍一般爆炸式湧入我的屏幕,瞬間想到了在這場事件最源頭的那場戰争爆發的那個夜裡,想起那個我還處于人生中截然不同的一個階段,一種狀态的時刻。

我對于社會,對于世界,對于曆史的很多醍醐灌頂的認知都是在這一年間被動但迅速的被建立的。

當時波米老師【站在曆史的十字路口】這篇铿锵的播客對于當時我觀察這個世界朦胧的視野猶如一把利刃,劃破了我過去或許因為恐懼而眯起眼睛不敢直視的真相,揭露了我曾經或許因為無知而隻能盲人摸象的真正的“大象”所在。

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那篇播客發布在一個清晨,當時已經遲到的我同樣也在一個十字路口等待紅綠燈的情況下看到推送,我立刻點開收聽。每一字每一句都尖銳地幾乎要将我貫穿。

到了學校門口但是播客沒有聽完,于是我偷偷躲在學校外家屬院的樓道裡繼續聽,這時波米老師講到結尾那個冷笑話。我握着手機,緊張地注視着學校的大門,緊張地聽他慢慢的吐字。随着他的聲音忽然間消失在耳機裡,我冒出一身冷汗,像人被子彈擊中并不會馬上倒下,我在混亂的情緒中被裹挾着慌亂地跑進學校。

莫名噴湧的情緒讓我不敢仔細體會我此刻最具體最突出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但他在那個清晨裡一如既往充滿力量的聲音讓這段記憶一直被擺在我大腦陳列室的最中間。尤其是在後來的一年中,每當他當時那些簡短但鋒利的話語一句又一句被現實的發展印證時,我就又會被拉回到記憶的展櫃下,靜靜地凝望着那段時空,忍不住打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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