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不想離開】,到【我不會離開】。

殘酷嗎?現在回過頭來看,這場音樂會錄制于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他在最終的抗癌階段中特别抽了一段時間,狀态稍微好轉就馬上準備錄制,還suspend了一次化療,才完成的這一場演出。雖然他已經選擇了對音樂職業損傷最小的治療方式,但是到後期他演奏鋼琴其實還是會吃力,關節有問題,體力甚至無法支撐連續演奏。BB和For John都是為兩位比他早離開的音樂上的好友而作的【告别曲】,而這中間還夾着Andata這樣宗教感儀式感強烈的曲目,仿佛一場盛大的告别拉開序幕,有一扇門即将打開。在影片的開頭很難不讓人帶入悲傷的情緒之中,盡管其實已經離開一年,這一切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幸福嗎?比如在彈奏《水中舞》時他甚至自如地笑了起來,沉浸在音樂中也許讓暫時他忘記了痛苦。甚至讓人覺得覺得能夠如此嚴肅而任性地indulge himslef in artistry,對他來說是在這一段艱難抗癌的過程之中難得的一段快樂時光。在演奏《美貌の青空》的時候,他彈到後面突然有一段即興,就是一會兒想這麼彈一會兒想那麼彈,其實回過頭來看那一段climax已經很完美。其實我估計他在摸索那幾個和弦怎麼表現,有一點playful,後面來了一大段climax,彈完了估計意識到中間打岔了不完美。所以後面突然問了一句【もう一回何か?】,而我則會心一笑,因為最後導演用的是這個版本。

可以說是疾病的困擾,可以說是某種【儀式感】的需要,他在這次演奏中放慢了tempo,但是慢節奏卻并不意味着都一樣舒緩。它可以是莊嚴肅穆的andata,可以是情感澎湃的末代皇帝,也可以是他依然不用怎麼看譜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當我們以為觸鍵時關節的劇痛會阻礙他的技巧發揮時,一段讓人心潮澎湃的震音湧出,又讓人以為長時間的化療似乎絲毫沒有對他的演奏能力造成影響。
其實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在Async之後,他對于音色的探索和執着是顯而易見的,甚至對于鋼琴琴弦之間發出的微妙共振都相當着迷。因此在Trioon(我相信這一段應該是最容易睡着的時候)之中,他選擇以慢速演奏三個音并且停下來讓它們的尾音形成和弦共振,仔細聆聽【Tri-】這種音律結構形成的迷人細節(類似于拍的回響餘韻)。而在《20180219》當中他在琴弦中間插進去夾子和釘子,讓琴弦在演奏和弦的時候發出美妙的共振,一首全部由柱式和弦構成但無比豐富的實驗性曲目,也讓人感到十分美妙。他甚至在幾乎每一首曲子的結尾都莊重地延長最後一個和弦的共振,在細細品味每一段【尾聲】。如果沒有美,那麼人生實際上無可留戀;而正是因為有了美,才會依依不舍,離開才真正變成一件殘酷的事情。

我想他真正做到了【人生朝露,藝術千古】。Andata開頭的和弦已經讓我眼眶泛淚,但是到後面就是直接被音樂純粹的美感帶動了,以至于到後面會直接忘記這個是所謂的last dance最後一舞那樣悲傷的意義。所以這場音樂會甚至都不像是告别音樂會,如果我們可以有What-if,如果說他後面抗癌成功,活了下來,那麼這不會是他的最後一場音樂會,甚至照原樣出版依然構成它足夠的美的分量。即便是死神就站在琴凳邊上看着他彈鋼琴又怎樣呢,死神也會被帶動着像我們一樣演奏空氣鋼琴的吧。
雖然到最後一刻,依然有想要繼續活下去的沖動,繼續做音樂的不舍。人大概永遠無法真的達到【置生死之度外】的淡然,而是天生并且永遠locked in this tension。而又正是因為我們處于如此令人絕望的有限性之中,永恒才是可以想象并且珍貴的。藝術可以讓我們在熒幕/音響的内外共同掉出時間,掉出生死,暫時懸置這一切無解的大問題。在這片刻的永恒之中,隻有純粹的美讓我們共振。這就是片尾,從他在演奏的畫面切換到隻留下一架自動鋼琴在演奏《Opus》的畫面的意義,他留下的不隻是回響,在他的音樂裡他從未離開。

走出影院,我不由自主地哼唱起《Opus》的旋律;回到家裡,我打開BTTB,一切【生命力】又流動了起來。感謝坂本龍一,讓我可以想象自由,想象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