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時間能撫平所有的創傷,但有些傷痛是時間無法掩埋的,不管過了多久,掀開後仍是血淋淋的疤痕,一如它剛被劃上去那樣新鮮,那樣痛楚。一個在奔馳汽車廠兢兢業業工作幾十年的老藍領,在六十七歲的風燭殘年,卻搖身一變成為殺人犯,明明可以享受悠閑的退休生活,是什麼讓他走上不歸路?
《無罪謀殺:科林尼案》開場就是一段壓抑的鏡頭:幽深狹長的走廊裡,昏黃的燈光,暗紅色的地毯,都充斥着不詳的氣氛。随着腳步視角轉換,門内的總統套房豁然開朗,隔着落地窗可以鳥瞰整座城市,但這短暫的明亮隻是落日前的最後一抹餘晖,接着是陰沉的黑暗。一個老人,殺了另一個更老的老人,富麗堂皇的地毯上,血液和骨肉粘在行兇者的皮鞋上,而他茫然而踉跄,尋覓的姿态像是拍打着翅膀要回到鳥巢的雛鳥。血腳印在米色地磚上觸目驚心,他疲倦地坐在黑色沙發上,:“他死了,在總統套房……。”他低聲說道,仿佛是要點一杯提神的咖啡,如果不看他臉頰濺上的血迹,誰也想不到他剛殺了一個人。
電影以懸念開場,色調壓抑而暗沉,科林尼說了這句話後,就不再開口。鏡頭從黃綠色的法庭滑到黑色色調的審訊室,從米白色的法院大廳到深綠色調的驗屍房,再到黃綠色夾雜藍色燈光的拳擊館,就連咖啡廳也是慘淡的黃綠色,不見一點明亮的暖色。等到萊甯和馬丁格一邊散步一邊商量盡早結束庭審時,背景是蔥郁的綠樹,這嬌嫩的綠也是狡猾的背叛的綠。
科林尼無動于衷的沉默給萊甯帶來很大的壓力,這是他第一件走到庭審的案子,就算不以此揚名,也要有個正常的圓滿結局,而不是他自己上蹿下跳面對着冷硬如頑石的當事人。一個男孩偷了面包,這當然是偷竊,但如果他告訴你,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那他就會得到你的同情。萊甯苦口婆心地勸說。科林尼的人中拉得長長的,闆着臉如同雕塑。萊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對自己的判決結果毫不關心,對生死毫不關心,他事後擺着一副仿佛靈魂已經不在的姿态,到底是為什麼要殺邁耶?直到萊甯在焦躁中無意說到自己的父親,科林尼才第一次開口:你該去看看你的父親。萊甯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他腦海裡叮的一聲,那個嚴絲合縫的盒子的鎖扣響動了,雖然他還沒抓住鑰匙,但他知道,自己要的東西就在這個盒子裡。
電影采用多線叙事,現實線和過去線互相交錯,萊甯線和科林尼線互為輝映,跳轉上做的很細緻,不會讓人看不懂,但情緒連接的恰到好處。萊甯遇到壓力,就會跑到拳擊館打拳,作為一個土耳其人,他的融入并不容易,是邁耶收留了他,給了他缺失的父愛,給了他向上的機會,他和邁耶家的孩子青梅竹馬長大,大學畢業收到的禮物是一輛奔馳經典款汽車。這是他的恩人,也是家人,而他現在卻為殺他的兇手辯護。他堅守了一個律師的職業道德,卻過不了自己的感情,他一次一次跑到大宅,時間和探監頻率重和,他投入約喬安娜的懷抱,是想得到的理解和安慰。他害怕被當成忘恩負義之人,可他偏偏就成了喬安娜嘴裡忘恩負義的人。他享受了邁耶家族的饋贈,才能成為律師,跻身上流階層,他的好朋友,是邁耶家族的孫子,他青梅竹馬的初戀,是邁耶家族的孫女,在萊甯的前半生,邁耶家族是如此醒目而膨脹的存在,對他的影響甚至比他父母還大。可是,為了真相,他還是一步步走到了邁耶家族的對立面,甚至不惜讓恩人的體面消失殆盡。他的掙紮,和科林尼的掙紮一樣艱難。
在影片前半截的鋪墊下,謎團一步步解開。科林尼一直不開口,不甘心第一次庭審案件以消極到荒誕的形式結束,萊甯想到調查科林尼。他來到意大利小城,這裡的人個個都認識科林甯,個個看起來都和他關系不錯,這讓他更疑惑了——是什麼讓一個好人突然變成了殺人犯?在浩瀚如海的卷宗裡,萊甯一點點把科林尼的過往拼湊起來,如同他在小城裡看到的那樣,科林尼就是個普通人,沒有污點和犯罪記錄,但他卻有個不尋常的童年。二戰時期,邁耶曾在黨衛軍服役,這座意大利小城當時被德軍占領,他就是軍隊裡的指揮官。不甘心受納粹壓迫的意大利地下黨選擇了反抗,殺死了兩名德國士兵,邁耶為了懲罰和震懾民衆,提出以十抵一,用十個意大利平民的性命來抵消一個德國人的死亡。廣場上,年幼的科林尼被邁耶抓住,眼睜睜看着自己父親被槍決。二十個被槍決的人裡面,隻有他父親不是被随意挑選的,父親被挑出來,隻是因為他。再沒有一種邪惡比這暴行更邪惡,它摧毀了信念,摧毀了一個家庭和一個孩子的人生。以後那漫長的六十多年中,科林尼每次想起父親,都會怨恨自己。
邁耶可以從戰争中抽身離開,搖身變成知名企業家,獲得榮譽,被歲月洗禮成一個慈眉善目的‘好人’。而科林尼呢,他卻永遠留在戰争裡,再也走不出來。他在痛苦中一日日被噬咬,卻得不到解藥,沒人為此負責,似乎戰争的結束就給戰争裡的事情畫上了句号,沒人願意舊事重提,法律沒有做到,等他的親人去世後,花甲之年的他選擇了私刑。‘你要學會勇敢。’他在邁耶耳邊說出這句六十多年前他對他說的話時,邁耶認出了他,跪着做出一個雙手合十的手勢,那是遲到的忏悔。父親挨了三槍,他還了三槍,父親頭上的靴子,他原樣還給了邁耶,就在真相大白後的第二天,完成複仇的科林尼選擇了自殺。他完成了作為一個兒子對父親的責任,他解除了最大的心病,執念已消,目标已了,心無牽挂的他選擇離開這個讓他痛苦的世界。
半個世紀前的仇怨,還是在非常規的戰争狀态裡發生的,值得一個人搭上一生嗎?科林尼沒有結婚,沒有子嗣,一個人默默生活幾十年,在大仇得報後立即死去,他這一生,值得嗎?為什麼不能忘記?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生很多的孩子,也是報答父親的一種方式,為什麼他選擇了最極端的那一種?如果讓科林尼開口,他肯定會說值得。人之所以區别于動物,就是我們的感情不會遺忘。遺忘就代表放棄,放棄是一種原諒,既然都原諒了,那錯誤就不再是錯誤。如果人人都這樣,世界隻會在退縮和妥協中歸于混沌的無序,那決不是我們想要的世界。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在生活之上,應該還有個更崇高的意義,這個意義,是萊甯衆叛親離也要捍衛的真理,是老油條馬丁格教授在證人席上的垂首認錯。人活着的尊嚴,生活的目标,樸素的道德觀……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捍衛的東西,脫離了意義的苟活,和不知道冬天的夏蟲,不知道刀俎在側的家畜又有什麼分别,如果人生隻追求混沌地活在‘此刻’,多活一天賺一天,那人類絕不會走到今天,也許今天還蹲在非洲的樹上吃水果也說不定。人的智性讓我們畢生都在追求各種真相,人的情感讓我們追求正義和公平,而這恰恰是人類社會中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
影片結尾時,坐在小城咖啡館的萊甯把滾到腳邊的皮球抛向坡道,鏡頭随着皮球在石闆路上拉近,穿着紅色毛衣的年幼科林尼撿起球,和父親并肩緩緩走出鏡頭。這幕是整個影片中最美最溫暖的一幕,而紅色毛衣,也讓我想起《辛德勒的名單》裡的紅衣小女孩,導演未盡的言語都蘊含在鏡頭下色調之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