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長慎入)
一部真正的女性主義電影應該是什麼樣的?也許它不應該隻關注性别對立,而應該揭示性别壓迫背後的制度性根源;不應該隻展現特權階層的生活,而應該關注所有階層的女性困境;不應該滿足于表面的叛逆,而應該追求真正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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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社會議題成為流量密碼的時代,《好東西》的創作團隊顯然深谙市場法則:他們将"反父權"的标語制成一枚鋒利的箭矢,将電影銀幕轉化為意識形态的靶場,讓每個鏡頭都成為精準命中靶心的射擊遊戲。這種将藝術創作異化為政治标語的投機行為,本質上暴露了當代電影創作中最為危險的病竈—當創作者将社會議題當作萬靈藥,藝術本體就會淪為任人擺弄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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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電影的形式與内容
先說視聽語言,就像是一個剛學會使用PowerPoint的人,把所有特效都用上了,還洋洋得意地認為自己創造了藝術。整部電影充斥着各種MV式的段落,仿佛在說:"看,我多會拍啊!"這種焦慮的表現欲,就像一個人,每次說話都要打個手勢,後來才知道他是在模仿電視裡的新聞播音員。你說他是在表達嗎?不,他是在表演表達。
這部電影就像是用各種網絡流行語寫成的作文。它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在堆砌"梗"和“”金句。每個鏡頭都像是在說:"快看快看,這是今年最火的那個梗!最好的那個金句"導演仿佛患上了某種"叙事恐懼症",生怕停下來認真講故事,就會暴露自己在叙事上的匮乏。那些刻意為之的視聽斷裂,與其說是藝術探索,不如說是在掩飾劇情邏輯的空洞。就像一個人在講一個無聊的故事時,總要時不時冒出幾句俏皮話來吸引聽衆的注意力。這種做法,在當代中國電影裡已經成了某種風格,我管它叫"注意力焦慮症"。電影不再是講故事的藝術,而是變成了一場搶奪觀衆注意力的遊戲。
更可笑的是,影片中唯一值得稱道的蒙太奇段落——女孩猜測各種"聲音"的片段,卻像是一個不小心溜進豆瓣鵝組的理性建築師,顯得格格不入。這個段落之所以顯得突出,恰恰是因為其他段落實在太過浮躁。就像在一群盛裝打扮的人中間,突然出現一個素面朝天的人,反而顯得特别。
形式的堕落必然帶來内容的空虛。當一部電影把大量篇幅用來玩弄形式,就很難期待它能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就像一個人把所有精力都用來打扮自己,卻忘了培養内在。最後,觀衆看到的不是一部電影,而是一場漫長的快手短劇。
解剖這部電影的内容,就像解剖一隻被塞滿了棉花的玩具熊。表面上看,它毛茸茸的,摸起來很舒服,但剖開後你會發現,裡面全是工業制品。劇中的單親媽媽角色,活脫脫是都市網文裡"重生女總裁"的翻版。她住在上海市中心的洋房裡,過着許多真實單親媽媽想都不敢想的生活。這就像是用芝麻引誘麻雀,然後告訴它們這就是整個農場的真實寫照。這種角色設定,與其說是在表達什麼,不如說是在制造一個美夢。
所有的配角都像是被植入了同一個程序芯片,随時準備吐出導演預設的"金句"。特别是那個小女孩。這些角色的存在不是為了推動故事,而是為了證明導演的見解有多深刻。這種粗暴的角色編碼,使得人物不再具有血肉之軀的生命質感,而是退化為社會學論文裡的數據符号。當創作者用意識形态的手術刀剖開人性肌理時,他們忘記了一個基本常識:電影中的人物首先要作為"人"存在,才能作為"觀念"的載體。
最諷刺的是,影片試圖通過醜化男性角色來彰顯女性的獨立與覺醒。這種手法就像是通過诋毀鄰居來證明自己的優秀。它不僅沒有觸及真正的性别議題,反而強化了性别對立。這種叙事策略,與其說是女性主義,不如說是一種投機取巧的民粹主義。
假設一部電影把所有笑點都建立在對某個群體的嘲諷上,把所有淚點都建立在廉價的煽情上,它就失去了真正打動人心的可能。這就像是一個人為了顯得善良,總是在公共場合誇張地表達同情,卻從不真正去幫助他人。
二 主題與性别議題主題層面
這部電影打着女性主義的旗号,卻像一個在故宮拍抖音的網紅,隻顧着擺pose,完全無視身後那些承載着千年父權的紅牆。影片聲稱要批判父權制,卻好比一個在監獄裡抱怨床太硬的犯人,完全沒意識到真正的問題在于失去自由本身。
電影對父權制的理解,僅限于把幾個可笑的男性角色塑造成了父權制的代言人,仿佛解決了他們,父權制就會轟然倒塌。此外,影片在處理結構性壓迫這個主題時,采用了一種奇特的"選擇性失明"。它刻意回避了官僚體系、權力結構、文化傳統等深層次問題,就像是一個在霧霾天戴着口罩自拍的人,還要配文"今天天氣真好"。
影片建構的反父權叙事猶如精心設計的射擊遊戲:每個情節轉折都是射向标靶的箭矢,每段人物對白都是意識形态的彈藥填充。這種靶場化的創作思維,本質上是一種認知暴力——它将複雜的社會結構簡化為非黑即白的對立,将流動的人性體驗凝固為靜态的批判對象。
當創作者将父權制設置為萬惡之源時,他們恰恰複制了父權思維中最為僵化的二元對立模式。這種簡化主義的惡果在影片的箭矢意象中暴露無遺。那些射向父權标靶的批判之箭,在脫離具體曆史語境與社會關系後,變成了空泛的姿态表演。就像新自由主義将複雜的社會矛盾包裝成消費符号,《好東西》也将性别壓迫轉化為可供消費的文化商品。當觀衆為射中靶心的箭矢鼓掌時,真正的社會病竈正在叙事盲區悄然生長。
影片中的單親媽媽形象暴露了某種階級傲慢:她的"困境"是要在事業和育兒之間做選擇,她的"反抗"是拒絕前夫的精英生活方式。這種所謂的困境對于大多數打工女性來說,簡直就像是在聽天方夜譚。就好比一個餓肚子的人聽别人抱怨米其林三星餐廳的菜太鹹了。
影片試圖用主角的"自我實現"來象征女性解放。但這種實現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上海市中心的房産、充裕的創業資金、可靠的家庭支持網絡——這哪裡是解放,分明是特權的另一種包裝。這就像那些"勵志故事",總是告訴你隻要努力就能成功,卻從不提成功背後的家族資本。
影片對階級差異的回避,暴露了當代中國女性主義話語中的一個緻命缺陷:它往往是中産階級女性對自己困境的自怨自艾,而不是對整個性别壓迫體系的深度剖析。這種缺陷導緻的結果是:女性議題被簡化為了精英女性的困擾,而底層女性的生存困境則被完全忽視。就像布爾迪厄說的:階級盲點往往是一個階層最難以覺察的東西。這部電影完美地诠釋了這一點:它以為自己在講述所有女性的故事,實際上卻隻是在為特權階層的焦慮尋找出口。
此外,這部電影完美地诠釋了新自由主義時代的女性主義困境:它把政治議題變成了消費選擇,把結構性壓迫轉化為了個人生活方式。影片中的"女性解放",說白了就是從愛馬仕包包到聯合辦公空間的消費升級。這讓我想起了一個廣告:它說每個女孩都是公主,但前提是你要買得起他們的口紅。
在電影的世界裡,女性賦權的标志不是制度的改變,而是消費能力的提升;不是意識的覺醒,而是品味的提升;不是社會的進步,而是個人的"精緻"。這種叙事完美地服務了消費主義的邏輯:它把反抗變成了一種時尚,把覺醒包裝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更可怕的是,它把女性主義異化成了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就像選擇喝星巴克還是瑞幸一樣。這種異化的結果是:女性主義失去了它的政治性,變成了一種市場細分。
在這種叙事下,"姐妹電影"成了一個營銷标簽,"賦權"變成了促銷口号,"女性覺醒"淪為了品牌定位。這讓我想起齊澤克的一句話: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反抗本身已經變成了一種商品。這部電影就是最好的例證:它把女性主義包裝成了一種讨喜的商品,讓觀衆在消費中獲得某種虛假的革命快感。
這部電影最引人深思的并非它說了什麼,而是它沒說什麼。它對真正的父權制度議題——戶籍制度對女性的歧視、财産繼承中的性别不平等、職場的制度性歧視、生育政策對女性的影響——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這就像是一個号稱要批評封建家長的人,卻隻敢說說家長的發型不好看。更值得玩味的是影片的策略性規避。它把批判的火力對準了一些安全的靶子:直男癌、媽寶男、渣男——這些早已被市場化的性别批判對象。這種選擇暴露了某種精明的世故:它知道在哪裡可以大膽,在哪裡必須噤聲。這讓我想起了古代那些善于在帝王面前進谏的大臣,總是把真正的批評藏在對太監的數落中。制度性失語不僅體現在性别議題上。
影片中的單親媽媽似乎生活在一個制度真空中:沒有戶口問題,沒有學區房焦慮,沒有醫療保險困擾。這種選擇性忽視并非無心之失,而是中國當代文化生産中的一種生存策略。就像福柯說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話語。
影片在表現"突破"和"反抗"時的小心翼翼。它把反抗限定在消費領域、情感領域這些"安全地帶",對真正的制度性壓迫卻避而不談。這種自我審查已經内化到了創作者的潛意識中,以至于他們在跳着自我審查的舞蹈時,還以為自己在進行某種突破。它讓觀衆在觀影過程中獲得了某種虛假的批判快感,卻對真正的制度性問題視而不見。
三 關于創作動機
從文化工業的視角來看,這部電影堪稱教科書級别的案例。它完美地展示了阿多諾所說的"标準化"和"僞個性化":
标準化體現在其程式化的叙事模式——都市女性的自我實現
僞個性化則體現在它對"突破"和"反叛"的包裝——一些無關痛癢的"大膽"元素。
這部電影就像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文化商品,它準确地抓住了當代中國中産階級的文化消費心理:既要感受進步的快感,又不能真正觸及體制;既要體驗反抗的刺激,又不能影響生态的安定。
更高明的是影片對女性主義的商品化處理。它把性别議題包裝成了一種時尚品味,把政治訴求轉化為了消費選擇,把結構性矛盾簡化為了個人困境。
這種處理方式恰恰印證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論斷:文化工業最大的功能就是把反抗消解在消費之中。文化工業的核心是提供标準化的快感,而這部電影在這方面可謂爐火純青。
它為觀衆提供了完美的性别議題"套餐":
- 有淚點:事業與家庭的艱難選擇
- 有笑點:對男性角色的嘲諷
- 有爽點:女主角的人生逆襲
- 有暖點:姐妹情誼的溫情
這些情緒刺激被精确地計算和投放,就像快餐店的調味料配方。
這部電影完成了文化工業的終極使命:它讓觀衆在消費中獲得了某種虛假的滿足感。觀衆們以為自己在觀看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參與了某種性别覺醒,實際上不過是消費了一個被市場馴化的性别議題。
這種滿足感恰恰是最危險的:它麻痹了人們對真正問題的感知,把政治訴求轉化為了消費體驗。
如本雅明所說,文化工業最大的危險不是它制造了虛假意識,而是它讓人們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虛假。這部電影就是這樣:它讓觀衆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一個被閹割的女性主義,一個去政治化的性别議題,一個中産階級化的反抗想象。
創作者似乎已經忘記了電影藝術本應承擔的社會責任。當不少默默無聞的導演們還在為父權制呐喊時,這位導演選擇了一條更安全的道路:把嚴肅的社會議題包裝成無害的都市喜劇。這就像是一個目睹不公卻選擇講笑話的人,或許能收獲掌聲,但永遠無法觸及真相。
觀衆的笑點和淚點暴露了某種可悲的集體無意識。他們為劇中角色的俏皮對白擊節叫好,仿佛這就是對父權制的最大反抗;他們為主角的獨立自主潸然淚下,卻沒意識到這種獨立建立在多少特權之上。這種觀影心态,就像是在精神病院裡,病人們互相鼓勵說:我們都很正常。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破防說明好電影"的論調。按這個邏輯,榔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藝術品,因為它最容易讓人破防。這種簡單的因果關系,暴露了當代觀衆在審美上的集體退化。放鞭炮越響,年味就越濃?
把簡單的性别對立誤讀為對父權制的批判,這種誤讀本身就是父權制最大的勝利。真正的枷鎖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讓我們戴着鐐铐跳舞還渾然不覺的那個系統。觀衆的反應,恰恰證明了這個系統的成功:它讓人們在虛假的勝利中忘記了真正的戰鬥。
《好東西》的創作悖論在于:它用反抗父權的名義,施行着新的藝術專制。當導演将攝影機變為意識形态的槍管時,電影語言本身就被異化為暴力工具。那些刻意扭曲的日常場景,那些被抽空生命質感的角色互動,都在重複着它所批判的暴力邏輯——就像父權體制用标準化模闆規訓人性,這部電影也在用意識形态的模具壓制藝術的自由生長。
這種藝術暴力在當代影像創作中已形成某種病态的美學範式。從将女性苦難景觀化的"女權電影",到把底層叙事變成苦難奇觀的"貧困大片",越來越多的創作者将社會議題當作藝術豁免權。這種思維的危險性在于:當我們在銀幕上消滅了具體的人,任何崇高的口号都會淪為壓迫性的暴力符号。
站在電影史的維度回望,真正偉大的社會批判電影從來都不是精準的箭矢,而是照見人性深淵的明鏡。德西卡的《偷自行車的人》沒有設置任何階級敵人,卻讓整個社會結構在父子行走的腳步驟停間轟然崩塌;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從未批判傳統家庭制度,卻在茶杯輕碰的聲響中道盡了現代性的哀愁。這些傑作提醒我們:當電影放棄對人性複雜性的敬畏,任何社會議題的表達都會淪為空洞的姿态。
《好東西》的困境折射出整個時代的創作焦慮:在流量至上的文化市場,越來越多的創作者選擇将藝術降格為意識形态的投槍。但值得警惕的是,當電影銀幕變成社會運動的宣傳欄,我們失去的不僅是藝術的尊嚴,更是改造現實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