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古拉斯·拉波爾德
撰稿于威尼斯電影節期間
首發于《視與聽》
在經曆了《分手的決心》那種精雕細琢的叙事之後,樸贊郁的新片《無可奈何》完全走向另一條路,更混亂、更失控、更像是一個人在現代職場與家庭壓力下被推向深淵,再尴尬地掙紮、滑倒、繼續往前沖的黑色寓言。
...影片的故事始于一家紙廠被新老闆收購後的大規模裁員,“無可奈何”成了他們對工人們的解釋。就在這句話的陰影下,主人公萬洙被開除了,而這隻是他噩夢的開始。他找不到工作,經濟環境越來越糟,而所有競争同一崗位的人似乎都比他更有競争力。
于是,他做出了一個可怕卻又莫名荒誕的決定,隻要競争者少一個,工作就離自己更近一步。樸贊郁将這個殘酷邏輯拍得既血腥又諷刺,像一則被拉扯到極緻的黑色寓言,失業者為了一個工作名額展開你死我活的競争。影片改編自美國作家韋斯特雷克的小說《斧頭》,但在樸贊郁手裡,故事被注入了更狂躁的喜劇張力。
在崩壞之前,我們先看到萬洙擁有幾乎教科書般的幸福生活,鄉間獨棟别墅、深愛的妻兒、兩隻金毛、一個溫室植物園,周末的烤肉與藍天。被裁之後,這一切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他接受了一次敷衍的心理輔導,去倉庫打臨時工,甚至連朋友幫忙約到的面試也被他搞砸。妻子美莉不得不外出打工,家庭預算被迫大幅壓縮,連他們特意裝修的老宅也挂牌出售。
樸贊郁的叙事快速、準确,他很擅長讓電影節奏動起來。可問題是,萬洙不願接受所謂的“無可奈何”。他越絕望,就越執拗地想用“解決競争者”的方式來解決自己的人生。
影片之所以能讓觀衆在恐怖與荒誕之間不斷搖擺,是因為萬洙所有的計劃都站在失敗的懸崖邊緣。他不是一個冷靜高效的殺手,反而像一個手忙腳亂的中年父親,把每一步都做得荒腔走闆。他害怕的不是殺人,而是失敗、被看見、被拆穿。這種心理,反而讓他更像現實中的某種困境寫照。
在他“制造機會”的過程中,影片呈現了樸贊郁式的兩段經典怪誕戲,一段是萬洙跟蹤一位脾氣暴躁的造紙廠老員工,結果在對方家裡與其演員妻子展開令人窒息的扭打,背景音樂大聲到把三人都震得像失控木偶;另一段則是讓另一個自己的目标死于窒息,這種荒誕的殺人方式,讓影片幾乎變成一場變态喜劇。
影片裡最穩的人是美莉。孫藝珍給這個角色帶來了克制卻鋒利的幽默,她既要面對丈夫的無端嫉妒,也要保護兒子不被鄰居告發(兒子偷手機這件事,也暗示他正在吸收父親的道德真空)。而小女兒拒絕在家人面前拉大提琴,像是某種内化的家庭壓力的隐喻。
《無可奈何》正在收獲和《分手的決心》一樣的贊譽,但它的氣質完全不同。前者是迷人的情感迷宮,而這次樸贊郁選擇了“瘋癫迷宮”萬洙的荒唐急切,讓我們很難真正沉入他的精神世界,也難理解他為何突然跨過了第一條“殺人”的界線。而即便受害者各有瑕疵,觀衆也不免在笑點與道德不适之間掙紮。
...當然,這種不适正是影片想傳達的,萬洙殺掉的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可能是被時代淘汰的普通人。真正掌握權力、決定命運的人反而從未真正現身。樸贊郁把紙業世界拍成了一個模拟質感的隐喻宇宙,黑膠音樂、懷舊韓國抒情曲、一把從父輩那裡繼承的舊槍,這些道具既是故事的工具,也是代際創傷被接力的象征。
最終,影片最悲涼的觀點是:萬洙不過是在模仿那個抛棄了他的系統。他不斷在掌心寫字提醒自己如何行動,可一旦脫離了外部結構,他就徹底迷失。當他手握AI操控台,親口說出“無可奈何”時,那已經不是一句反諷,而是一個人被環境壓迫後真正意義上的投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