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有一種垂死的感覺,是因為我不再愛你了。這就是我感到苦悶不堪的原因。但願我已經衰老,但願我的一生已全部交給了你。但願我已不複存在,因為我不能再愛你了。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們坐在夜總會裡,當你感到極其無聊的時候,我所産生的想法。”
女人念完信,開始低聲啜泣。電影走向落幕,愛情宣告終結。
太陽的強光下,痛苦層層灼燒開綻。冷色建築的凝視中是生命流逝,是衣香鬓影,是愛欲之死。
然後是錯過,無窮次的錯過。
你側身站在輪廓規整的窗框,黑西裝與背景成為統一的整體,高對比黑白,旁邊是偌大的原始挂畫。你望着窗外成排複制生産的現代主義方形建築,陰影四垂,理智到近乎可怖。你想起自己是位作家。
你嘴角下垂,像是在自顧自吊唁。同樣的黑色吊帶,她白皙豐腴,你百無聊賴,早已不搶奪少女的性感與嬌羞,身體的皺紋裡放滿了憂傷的小歎。你行走在扁平的大地上,四周蜿蜒出棱角。上帝用祂的視角看你,就像看一隻行走的哭泣牛。你身上灑滿影子,走入光裡又淡出,漸漸進入黑暗如蓋,建築群落的庇佑。
——就像在影片的結尾,你和陌生的男人雨夜驅車,在光影變幻的隧道裡顯得斑斑駁駁。雨幕水波映照臉上,你突然好像具有了蓬勃的肌理,每一寸細節都孕育着一種奇幻陌生的力量。你們對視,會心一笑,像兩位軀肢靈敏的默劇演員,看着窗外無限的延展,和後視鏡裡倒退的記憶。
下雨了。泳池表面的銀色顆粒如狂放的音符跳動。至此,華麗的秩序被悉數解散,粗野的欲求暴露無遺。密度上升的空氣裡是呐喊、嬉鬧、女人的媚笑、冷漠的狂想與側躺的曲線。
米蘭充滿了意大利憔悴的香味,是個謎團。你們散步,有聚會上偶遇的女人在悲傷流淚。她總為一些傻事哭泣。多情的作家再次駐足停留,無言的妻子頭也不回地走出鏡頭以外。
你們好像倏忽間都成為了自己,又突然好像兩手空空。
無情的建築依舊,噪聲沖擊寂靜,時間不停分秒。過去的日子好像發生了很多,足以摧毀人的強力,軟化人的四肢,使人筋疲力盡;又好像一片茫茫,毫無所得。
百無聊賴的晚上,還能想起舊日的愛人麼?隻有滿地的水波紋,冷卻的情書,和那爛漫到無可消解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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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韓炳哲所著《愛欲之死》中,婚姻成為了一紙契約的囚徒,純粹之“愛”逐漸走向消亡。
資本主義超速進攻的社會更加色情化,淪為同質化的地獄。社交中心角色的自戀傾向愈發膨脹,一切事物均成為被消費的對象,從而毀掉了愛欲的渴望。相較于赤裸的激情,愛情的神秘感早已褪色老化,殘餘的部分則不由分說地淪為了消費品。
所以喬瓦尼最後才會自省,才會懊悔——“我從未給過你什麼。我一直都隻知道索取,卻不知給予。”
愛欲之死,是自省之死。
愛欲之死,是他者之死。
作為“現代愛情三部曲”之中的第二部,安東尼奧尼仍然延續着《奇遇》中無邊的寂寥與絕望:電影語言仍然反劇情,後工業時代建築與巨大沉默物體的魅力依舊,無處安放的噪音仍然惱人,空氣中仍然充斥着刻意疏離——就像鏡頭裡的兩人永遠會避免對視,站位永遠錯開,前後景分明,用巨大的胸像與仰角拍攝突出人物漠然的臉部神态。
然而比起《奇遇》與《蝕》,我覺得《夜》是其中最為情緒化的一部——沒有前者夢幻迷離的火山島,隻有平凡的夫妻生活圖景;沒有後者在叙事上大量留白制造的神秘感,隻有無盡的落寞遺憾。
在這個“愛欲已死”的社會,傳統的道德範式被摒棄,人人都像一個遊魂,作樂,攀比,然後自我封閉。人與人之間開始出現明顯的社交屏障,導緻内心的空虛瘋狂膨脹——人人都是“自閉”的。而這種情感上的交流障礙在愛侶間的表現尤為突出,安東尼奧尼正是注意到了這個社會裡畸形的愛情,于是決意以電影對此進行剖析。愛欲既死,他者既死,每個個體更加孤立,社會即如同一潭死水。
《夜》的故事并不複雜——講述了喬瓦尼與莉迪亞這對夫妻,從暗裡的貌合神離,最後走向明面的分道揚镳。它是世俗的,易解讀的,這便導緻觀衆倒向了對劇情的唏噓而淡化了對電影自身美學價值的觀照——“影片的美不再依附于它的理性内容,而形式則有了獨立的生命”。
導演本就不想“講故事”。抛開故事,我轉向了片中安插的細節。
就像安東尼奧尼會拒絕男女演員的對視——他同樣會盡量規避兩人獨處一室的尴尬死寂。莉迪亞在片初說出的“我讨厭呆在家裡”,便是對感情危機的真實寫照。沒有聚會,沒有沙龍,沒有旅行的日子裡——愛人之間的相處才是愛情最本真的模樣。
現在我們常常讨論“兩人相處是否舒适”的問題,絕不是在出入派對的熱鬧環境下。于是親密關系更像是構成了一個封閉空間,隻有面對面地處在這個僅為二人構造的封閉空間裡,方有時間和心思坦誠相對。如果感情耗盡,那麼處于這樣的空間裡隻能是窒息的。
沒有愛情,隻想逃離——婚姻全然成為一張社交名片。你是聲名赫赫的作者,我是作者夫人。
後來莉迪亞和喬瓦尼在酒吧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舞蹈表演。我饒有興緻地看完了這一段表演,并認為它的趣味毫不亞于諸如《對她說》片頭安排的《穆勒咖啡館》。
這是一段充滿性隐喻的表演,張力十足,造成了相當的感官暴力刺激——這樣的暴力依托性與激情拔地而起,短暫而充滿歡樂,有如酒神的狂歡:巧妙之處正在于女舞者的酒杯——裡面斟了半杯紅酒,鮮豔誘人。女舞者作出一系列高難度的動作,時而将酒杯握在手中,時而用腳背勾起酒杯,時而将酒杯頂在額頭——這一系列的動作幻化成一幕幕生活圖景。女舞者臉上流露出無可抑制的歡愉,卻掙紮着護住搖搖欲墜的酒杯不讓它傾灑、打碎。
紅酒杯像一顆色澤飽和的危險果實,成為人為之狂熱的内核——而那正是赤裸的情欲。
此情此景,莉迪亞更加感到無言地悲哀。她轉頭将手覆在丈夫手上,以期尋求一絲安慰。
男舞者站在女舞者身後,自始至終成為了旁觀者的角色。表演最後,他解開女舞者的外裝,舞台達到了最為裸露的時刻——女舞者終于将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高潮的歡愉從而閃電般地消失——男人為女人披上了厚厚的皮草,她重新變成了他的夫人。一切好像又回歸了白日生活。
激情有的時候好像是一種沖動,但有時候又像是一種戲碼。
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裡,一段愛情被不可遏止地分裂成了兩個極端:赤裸的欲望和迂回的對峙。冗長的日子裡,雙方僵持不下,偶爾用間歇性的刺激來推動時間的轱辘,試圖塑造愛情。
後來莉迪亞第一次見到瓦倫蒂娜——也是喬瓦尼第一次見到瓦倫蒂娜。安東尼奧尼再一次費盡心思設計了構圖與站位:莉迪亞站在台階之上,瓦倫蒂娜坐在台階之下,形成了本能對抗的局面。前者理所應當地居于道德和感情之高位,審判後者,吞吐戒備;而後者無牽無挂,從而無關風月。
而陸陸續續出現的場景裡,莉迪亞時常背對着我們出現在高位俯視的視角,看不清表情。
有人說莉迪亞身上有着麻木的漠然。但卻不然。她身上散發散發的是憂郁,如此認真而世俗的憂傷。
而瓦倫蒂娜是一種完全的冷漠,臉上是無解。
最後莉迪亞告訴瓦倫蒂娜,你還不知道歲月的沉重,一切都是徒勞。而後者的眼裡隻是空洞無一物。
就像在同一個鏡頭裡,莉迪亞斟飲杯中酒,而瓦倫蒂娜把玩空酒瓶。
也許正是莫妮卡·維蒂萦繞着一位夢遊者的氣質,才能夠很好地表達出安東尼奧尼的情緒吧。
生活是一場出神、出走。我們對她早已不陌生了。
影片最後,喬瓦尼告訴偶遇的陌生女孩:“一個隐士,原本隻喝露水,後來到了城市,成了一個酒鬼。”在這對自己信口的總結裡,男主仍想要撇清自己與都市泥潭間的粘連——欲望如洪水猛獸吞噬了他、攫取了他,讓他俨然成了受害者。
安東尼奧尼喜愛在影片裡同時插入原始的空間與現代的掠影,但他的任務向來不隻是痛陳資本主義社會之靡靡無度,而是更具批判性的反思:都市生活不過是人類生活的大型集合。而當人類活動的密度過高,天然的平衡就出現裂痕。
在有生命與無生命物體的對照間,導演顯然更加傾心後者。可以說整部影片都是由巨大建築所建構的一個空間,其宏大顯得人類渺小、無助、多餘。人類的活動在其中,宛如鬧劇。而正是這種趨向無限的封閉空間,其遼闊與凄寂,顯然比直覺下的感官世界更加耐人尋味。
“我們的這個時代是卑劣的、反哲學的,懼于堅持正确價值的。
至于所謂的民主,簡而言之隻意味着:來者不拒。”
一切來了又去,一切終有一死。人們面對過去,過去的幻影虛弱無力;人們看着未來,人們選擇遺忘。
自我審視缺失的年代,有人掙紮着自省,悼念逝去的真情,流淚,達到了高光時刻。
同時,就好像哭誦經文那般,匍匐在大地,從眼底、耳裡、胸腔裡爆發出一句撕心裂肺的“愛欲已死!”
蠢蠢欲動的歲月裡,人們神經松動,早已丢了智慧的領悟,不再朝聖了。後來,我想起那險些被遺忘在時間之海裡的,那明亮的蘇格拉底曾鐵心要告誡我們的言語——
“沒有什麼能傷害一個好人
隻有上帝知道我們誰将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