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湯尼·雷恩 / Sight & Sound(2000年8月刊)

校對:覃天

譯文首發于《虹膜》

在《花樣年華》的戛納電影節宣傳小冊中——這是一件值得收藏的珍品,因為裡面刊載了未出現在影片中的劇照——王家衛将這次拍攝描述為「個人職業生涯中最艱難的一次經曆」。這部在原本的設想中為低成本且快速完工的影片,計劃于1999年春天在香港拍攝,卡司由兩位主演和少量配角組成,結果卻花了14個月的時間來編寫劇本、拍攝和剪輯。在這個令人痛苦的漫長過程中,王家衛的一些長期合作者離開了劇組。許多原來的香港鏡頭被在曼谷拍攝的、經過修訂的場景所取代;在柬埔寨吳哥窟拍攝的結尾是在很晚的階段才增添的——距離該片在戛納進行全球首映的兩星期前才殺青。5月6日,第一版(有嚴重缺陷的)校正拷貝才從曼谷的實驗室新鮮出爐,這個時候離首映禮隻有四天。王家衛在冊子裡的導演闡述中說道:「我們在體力和财力上都透支了,」這是一種自我揶揄式的輕描淡寫。

不過《花樣年華》的确是他最好的電影之一,這是一部華麗而感性的悲傷圓舞曲,圍繞着愛情關系中忠誠和真摯的主題展開,最後凝結成了對逝去的時間及其價值的哀歌。

湯尼·雷恩:上次我在你前往法國幾天前見到你時,你簡直就像一具行屍走肉,當時你的電影還沒有完成。你們是怎麼及時趕上戛納的?

王家衛:我們本應在5月7日抵達戛納,但直到那前一天我們才完成配樂的單聲道混音。當晚,我們從曼谷的實驗室收到了第一份校正拷貝,然後準備在香港做完法語字幕。但當我們檢查拷貝時,發現聲音不對,鏡頭也不對,一切都不對勁。所以我們不得不在淩晨5點打電話給曼谷的所有工作人員,重新混合部分聲音,重新剪輯部分底片。即使我們得到了校正後的拷貝,也發現其中一卷的聲帶有問題——所以那一卷必須在曼谷重做,然後請人随身帶到法國,趕在首映當天的早上在巴黎加上字幕。我們終于在19日晚上7點左右到達了戛納。首映禮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是媒體場,晚上是正式放映。我們和朋友們匆匆吃了晚飯,喝了點酒,然後和所有預購了影片的發行商一起去參加深夜的試映會。每個發行商都懷揣着不同的期望而來;他們看到的是不同的片段,也從我這裡聽到了不同的信息——這取決于我們何時讨論過——關于故事、結局等等。每個人在試映會結束後都神情恍惚,沒有人說什麼,我回到房間後,告訴我的妻子,感覺第二天的放映情況不妙。但是,當我們在12小時後到達新聞發布會時,我們從公關人員和其他人那裡聽說,媒體場的反應非常好。而且正式放映也非常順利。

湯尼·雷恩:你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王家衛:大概四個月吧。甚至到現在都還沒完全恢複過來。而且我也還沒去看《花樣年華》,這對我來說太痛苦了。

湯尼·雷恩:為什麼這部電影花了這麼長時間才完成呢?

王家衛:這個項目經曆了非常複雜的演變過程。這要追溯到1997年,當時我們有一個想法,就是連續拍攝兩部電影,一部在香港回歸之前,另一部在香港回歸之後。其中第一部應該是《北京之夏》(Summer in Beijing),由張曼玉和梁朝偉主演,但我們無法與電影局就在北京的拍攝達成協議,因此不得不放棄。但是,演員們仍然非常支持我,我也不想讓這個項目夭折。因此,我當時的想法是繼續拍攝《北京之夏》——隻不過「北京」現在變成了澳門的一家餐館。這從而衍生出了拍攝一部關于食物的電影的概念,我們想出了三條故事線,一條關于廚師,一條關于60年代的作家,一條關于熟食店的老闆。不過當時張曼玉正準備要和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合作《藝伎回憶錄》,所以我們隻有很短的時間來完成它。我們首先設計了關于熟食店老闆的故事,然後轉向關于作家的故事——這時我意識到,關于作家的故事才是我唯一真正想拍的故事。

這個故事也随着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演變。起初我們覺得它應該隻以1962年為背景,然後又把它延展到了1972年結束,跨越兩個人的十年生活。但經過14個月的攝制,我們意識到不可能拍出這樣規模的電影。所以我們舍棄了70年代,決定在1966年為故事劃上句号。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思考結局是什麼樣的。它隻是一個關于兩位主角的愛情故事嗎?最後我認為它應該不止于此。它是關于一個時期的結束。1966年是香港曆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内地發生的事件也産生了很多連鎖反應,迫使香港人認真思考他們的未來。他們中的許多人在40年代末從内地遷徙過來,過了将近20年相對平靜的新生活——突然間,他們開始覺得他們的生活必須再次向前看。因此,1966年是某些事情的結束,也是另一些事情的開始。

湯尼·雷恩:你為什麼前往柬埔寨拍攝這部影片的結尾?

王家衛: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個意外。我們需要一些東西來與影片的其他部分形成視覺對比。這有點像為室内樂譜曲;我們需要做一些平衡,加入一些關于自然或曆史的東西。當時我們在曼谷拍攝,所以我們去看了城裡所有的廟宇或佛寺,但沒有找到足夠滿意的。我們的泰國制片主任建議我們去吳哥窟。我以為他瘋了,但他向我們保證,這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困難。我們隻能抽出五天時間,因為還要馬上回到香港進行後期制作,而且戛納電影節也迫在眉睫。感謝我們的制片經理的關系,我們在48小時内得到了柬埔寨政府的許可。當時還是柬埔寨的新年期間。我們本應隻拍一天,但最後在那裡呆了三天。偶然間我發現戴高樂在那一年訪問了柬埔寨,于是我就想把這件事放進影片中。戴高樂是即将消失的殖民曆史的一部分。

湯尼·雷恩:在剪輯過程中,我看到了陳太太(張曼玉飾)在吳哥窟的一場戲:周慕雲(梁朝偉飾)在一個日本導遊身上看到了她的身影,并且想象着與她的對話。但這并沒有出現在成片中。

王家衛:我們之所以原本隻計劃了一天的拍攝,是因為我們隻需要一場戲——就是現在留在影片中的那一幕。但張曼玉不想錯過遊覽吳哥窟的機會;她甚至自願作為劇照師同行。後來,我們覺得既然她在場,不妨讓她多拍一些鏡頭,或許會派上用場。我正在考慮把我們一些未使用的拍攝素材發布在我們的網站上。

湯尼·雷恩:你曾經說得很清楚,許多配角都有着不軌的性關系,但這對關系暧昧的主角卻盡一切可能壓抑對彼此的感情。你甚至剪掉了他們做愛的一幕;相反,你讓他們在出租車上手牽手,暗示他們将一起過夜。他們的壓抑和那個時代的氛圍有什麼聯系嗎?

王家衛:我在最後一刻剪掉了那場性愛戲。我突然覺得我不想看到他們做愛。當我告訴張叔平這個想法時,他說他也有同感,隻是不想開口!讓我在這部電影上花費了這麼長時間的一大原因是我沉迷于它——特别是沉迷于它喚起的情緒。我最想捕捉的是那個時代,那是一個比現在更微妙的時代。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不想拍一部關于外遇的電影。那樣太無聊,也太容易預測,而且隻有兩種可能的結局:要麼他們一起離開,要麼他們放棄對方,回到自己的生活。我感興趣的是在這個故事中所展示的情況下,人們的行為方式和相互關系,以及他們保守秘密和分享秘密的方式。

湯尼·雷恩:為何兩人的配偶都未露面?

王家衛:主要是因為他們要扮演各自的配偶可能在做什麼和說什麼,以及他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換句話說,我們要在一對情侶身上看到兩層關系——奸情和被壓抑的友誼。這是我從胡裡奧·科塔薩爾那裡學到的技巧,他的小說總是有這樣的結構。這就像一個圓圈,蛇頭與蛇尾相銜。

湯尼·雷恩:這與影片複沓、變奏的風格也是相關的嗎?

王家衛:我試圖展示變化的過程。日常生活總是俗套的——同樣的走廊、樓梯、辦公室,甚至是同樣的背景音樂——但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人在不變的背景之下發生的變化。正是重複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這些變化。

湯尼·雷恩:你此前曾在《阿飛正傳》中展現過60年代,你在最新的導演闡述中提到,這部電影可能回答了「《阿飛正傳2》會是什麼樣的」。你如何看待這兩部電影之間的關系?

王家衛:對我來說,《阿飛正傳》是對60年代的一次非常私人化的重塑。不過,在《花樣年華》中,我們有意識地試圖重塑現實。我想談談當時的日常生活,關于家庭條件、鄰居和一切。我甚至為拍攝期間制定了一份菜單,不同時令有不同的菜肴,并找了一位上海阿姨來做這些菜,以便演員們在拍攝時就能吃到這些菜。我希望影片中包含所有那些我熟悉的味道。即使觀衆可能不會注意到,但這于我而言有着厚重的情感意義。當我們一開始拍攝1962年的場景時,張叔平問我,我們是不是終于要拍《阿飛正傳2》。我永遠不會按照最初的設想拍攝一部續集電影,因為那個故事對我來說已經過去了。但在某種意義上,我現在覺得《花樣年華》可能就是《阿飛正傳》的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