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無論是高概念電影,還是恐怖驚悚片在創意和表達上的油盡燈枯都是顯而易見的,更别說二者結合的産物了,基本都是一些自戀創作者僅僅為了博眼球的平庸之作。
《危笑》第一部當時之所以成為巨大爆款,也正是因為其頗具吸引力的基礎概念。令人産生不适感,甚至恐怖谷效應的笑,其實是人類潛意識裡共同懼怕的元素,但是如何利用電影的視聽語言和設計将這一概念最觸及觀衆心理防線的方式展示出來,其實是很考驗創作者的。
第一部将“危笑”這個設定寫為童年夢魇和畸形原生家庭陰影的象征以及具象化表現,“危笑”者在女主角生活中的出現,代表着被擱置多年的心魔重新回潮,女主角不得不直面破碎的過往(難以直視的危笑),和惡魔搶奪身體的主導權。
但坦白講,這種将恐怖設定和主角B故事扣合對照的方式屢見不鮮,電影在恐怖類型元素的運用上也差強人意,尤其是被嚴重诟病的無邏輯跳吓堆砌,手法的笨拙讓《危笑》第一部的成片質量很難稱得上高水準。
而第二部無論是在主題表達、社會指涉、類型技法上都有了非常顯著且成功的提升,影片也從B級cult片升咖為成熟的準A級電影。
首先在“危笑”的象征意義上,電影不再局限于前作的小格局叙事,而是捕捉娛樂圈中已然約定俗成的假笑共識,将受到詛咒後的不得不笑,和為了名利扮演人設時的不得不笑相對應,讓被假笑所束縛的歌星女主角直面危笑背後的恐懼。
其實或揭露,或批判,或譏諷娛樂行業内所有人披戴虛僞面紗的現象,但其實話說盡了無非也是對于貪婪、僞善、造神運動的泛泛之談,實際沒有什麼太大意思。本片主創顯然是意識到這一點的,因此雖然全片所有的驚悚橋段設計都圍繞女主角因為娛樂明星所獲得的夢魇展開,但是電影卻不曾屑于說教、指點江山地談論對于當下娛樂行業的真知灼見。
而是專心于對恐怖和暴力本身的刻畫,用突破觀衆承受的類型奇觀,無形中完成文本以外的表達補充。(在此必須拉踩沙馬蘭的《陷阱》)
而驚悚場面的設計,本片相較于前作也進步了許多,最顯學的方面當然是不再完全依賴跳吓的畫面與配樂,靠一驚一乍讓觀衆打起精神。導演不再會因為同一場戲内一個恐怖元素的重複凝視而不自信,也不再使用機械化、功能性的配樂輔助視覺傳達(當然也是經費充足之後請得起高水準配樂師了)。
影片中大量利用畫面中的鏡子、鏡面、反射面制造主視點之外的不安感,在所有女主角獨自念白的場景中,幾乎都有這些豐富畫面細節的元素出現,以似有意似無意的方式入畫,挑逗式地提醒觀衆,是否在下一個場景裡,其中就會映射出驚悚的畫面。
影片中大量無聲的、靜默的、去環境音的設計也很精彩,雖然在電影中忽然出現的無聲場面主要也起到邀請觀衆一起屏息凝氣,提高觀影臨場感的互動作用,但是一般常見于體育片燃點爆發前的慢動作蒙太奇中,往往預示着正面的高亢情緒即将噴湧而出,希望觀衆可以摩拳擦掌,為下一刻的歡呼雀躍積攢能量。
而本片多次讓觀衆将這種“屏息凝氣”的代入感回退到“倒吸一口涼氣”的感受中,危笑者幻覺的出現可以是無聲的,這反而更貼近女主角被反複折磨、幾近瘋魔之後的心理狀态,無法擺脫、無能為力、反複被侵擾、如溺水般難以逃離的窒息感瞬間撲面而來。
而“危笑”的出現時機,以及出現方式,相較于前作而言,也和電影的主題,以及人物心境的轉變更加扣合,“危笑”這個總概念在全片中的符号分野,執行得更加嚴肅和認真了。女主角被危笑毒販的自殺傳染夢魇這個設計乍看平常,其實很有趣。女主角現實中噩夢的開始正是因為一年前的毒駕,事件導緻她同為明星的情人死亡,自己的身體也多處烙下傷痕,難以恢複到全盛時期,輕松完成唱跳業務。
但實際上,車禍之後女主角已經成功戒毒,重新聯系毒販隻是為了購買超劑量的止痛藥,來扼制身體的傷痛。
她再次将自己出賣給娛樂圈,出賣給他者,重新用犧牲自己健康的方式服務公衆,滿足外界對自己的期待,這才是真正的“毒瘾”。而這種“毒瘾”的回潮,才是女主角夢魇的真正起點,被娛樂至死的綁架才是“危笑”背後真正的惡魔。
在毒販自殺後,惡魔先通過幾次制造僵屍毒販的幻覺的方式提醒女主角,如果繼續如今的生活方式,和娛樂圈這個真正的魔鬼做交易,才是真正苦難和危機的開始,但是女主角拒絕相信,拒絕承認,拒絕直面自己的本心,拒絕拷問畸形的生活為何如此。
因此,夢魇接下來相繼“上身”了她簽售會上的支持者們、她交通事故後絕交的閨蜜、她死去的明星情人、為她勤懇付出的助理、操縱并逼迫她的經紀人母親,以及最終以一年前車禍現場的自己本人的方式壓軸出場。這一切危笑的載體,都是構成、搭建、圍困、壓迫女主角成為如今她自己都無法喜歡,無法認可的自己的人。
夢魇讓她們虛僞的面貌極緻展現為“危笑”的模樣,也是對女主角的暴力喚醒,如果不敢以最壞的預期揣測他們參與自己的人生,給予自己認可的真正緣由,如果不敢承認他們也是大娛樂時代中唯利是圖的貪婪者,那麼此局永遠牢不可破,女主角也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救贖與自由。
但女主角被長期PUA導緻的軟弱,以及其實已經明顯出現的抑郁、躁狂帶來的潛在自毀心理,都讓她隻向内摧毀,而不向外發洩和拷問。
恐怖片中常見的邏輯bug是,主角明明已經遭遇了非常嚴重的鬼怪侵襲,但是卻格外能忍,以至于最終事件無限升級成難以解決的模樣。而本片通過大量細節解釋了女主角為何在已經遭遇了如此嚴重的幻覺侵擾的情況下仍然不向外界求救。
不僅是因為明星的完美人設不容有瑕,以及吸毒前史的存在會讓别人先入為主地認為她是舊疾複發,導緻複出計劃擱淺。影片給出的内在原因是,已經被娛樂圈規則馴化的女主角完全喪失了向她人表露真實感受的能力,并且産生了程度極深的内耗情緒。
拔頭發當然很具象,而且也符合本片的身體恐怖片定位。但砸浴室,吞玻璃,以及最後(幻覺中)腳底紮入玻璃渣後依然駕車。都是女主角習慣性向内毀滅的佐證。看到本片中浴室的場景搭建,以第三幕“共生體”的設計,以及片尾最後大底的執行,都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今年另一部爆款恐怖片《某種物質》。
《某種物質》将浴室選定為全片最重要的場景,不僅是因為在此空間内完成幻體、展示裸露更合理,自己家中的浴室也是每個人最最私密,可以完全獨處的空間,在這裡你可以和自己對話,因此在自我凝視所産生的焦慮發生時,在此地誕生出一個“世另我”簡直再合适不過了。
同時,浴室也是梳洗、化妝的空間,是自我凝視程度最高的空間,甚至到了不得不凝視的地步。《某種物質》中女主角赴約老同學前越描越黑的化妝戲也是發生在浴室,而《危笑2》中女主角在浴室的躁狂也是因為繁瑣的化妝品難以整理導緻的(被“服美役”困住),其中女主角的浴室甚至連地闆都是鏡面的,更是女主角不得不時刻被動審視自己,自我消耗的程度大大加深。
兩部電影最終的落點也都是,女主角最大的恐懼本身都是自己的另一面,都是自己的人生可能派生出的另一種可能。而相較于《某種物質》中對于年輕女主角純反派的單薄塑造,其實《危笑2》中天花闆上墜落的“戰損”女主表意更豐富一些。
因為其實在回憶的閃回片段中便可知,車禍發生之後的瞬間,其實就是女主角的“夢醒時刻”,她曾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不得不被拉回現實,直面血淋淋(物理)的現實,直面被娛樂行業扭曲(物理)的自己。但結局我們是知道的,在一年的“調理”之後,因為一切對女主角的盤剝和操控再次滲透進她的生活,她再一次選擇重回娛樂圈這片墳場,繼續“染上毒瘾”。
因此,在現實的痛苦無法擊碎女主角的逃避和逆來順受之後,“危笑”這個概念神出現了,用更加嚴酷和驚悚的手段将女主角籠罩和吞噬。
除了女主角家中“危笑”大軍群魔亂舞的街舞式動作設計之外,在女主角工作時的戲份裡,還有很多精彩的符号使用。
例如影片反複拍攝她巡演的出場方式,是從一個繭狀的機械裝置中登場。這一造型自然是“信息繭房”的具象化表達,繭房是追随者、同行者和上位者共同為女主角搭建的(雙重),整個行業生态是如何讓女主角在被動中被形塑成他們所期待的角色這一過程也被完美展示了。因此,本片結尾的設計在我看來着實比《某種物質》高級很多。
女主角以為母親被危笑控制自殺,結果卻發覺是自己産生幻覺殺死了母親,其實本來(如果不是夢中夢的話)是一個女主角終于聽到了危笑的感召,被動反抗且成功的時刻。她終于殺死了該死之人,擊碎了繭房的一面牆壁。但接下來她的所作所為卻正是印證了,為何她會被困于幻境,無法真正奪回身體的主導權。
在一次反抗之後,她卻依然選擇了自毀的方式結束夢魇,她找到神秘民科,希望使用非常危險的自殺式方法終結痛苦。說明她顯然并沒有真的覺醒,在外耗和内耗之間仍然不假思索地選擇後者(閨蜜也是在她說出目的地之後現形的)。
女主角完成徹底的自我否定與毀滅的動作也和《某種物質》撞梗,都是用粗粗的針管紮進身體(此前反抗母親的開端是拔針)。
不同于《某種物質》的養成系自毀,《危笑2》中女主角打下一針後很快就被帶回了現實,逃避可恥且沒有用,夢魇給出的機會已經耗盡,所有的路都已經走到頭(舞台),除了在現實中自盡已别無他法。
于是,在女主角的視角中,一年前差點有機會脫離既定的生活方式,獲得自由的自己再次出現,她撕開女主角自己不願直視,不願揭開的,被娛樂行業烙上的傷疤,其中生出了巨大的怪物,将自己吞沒。
而後,現實中的女主角完全被危笑控制,她對觀衆們露出機械且恐怖的“職業假笑”,機器人一班舉起話筒,作出要演唱的姿态,這是所有凝視她的人最喜歡的她的樣子,但如今卻變得如此驚悚。緊接着,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将麥克風砸進了自己頭顱,将危笑傳遞給了在場凝視的所有人,這是堪比《咒》結局力度的一幕。
女主角在被夢魇奪舍之後,這具身體終于擁有了正确歸因問題的能力——我快要死了,但最該死的另有其無數人。導演在全片中都抓住所有危笑時刻,竭力展示身體恐怖的殘忍度、血腥度,瘋狂放大自殘的痛感,但卻在電影最重磅的一場戲放棄了展示,轉而将鏡頭對準台下的觀衆,這顯然是非常強烈的作者表達。
即便台上所發生的事情再驚悚,觀衆們再恐懼再尖叫,卻還是忍不住凝視着這一切目不轉睛,這一幕的驚悚性要遠超對于血腥暴力場面的刻奇性展示。
正是這一幕在揭示,本片此前的每一分鐘都是為何發生的。
最後,如果要展望這個系列的未來,除了娛樂行業,假笑最盛行且被默許的場域就是政壇和服務業了,隻不過如今川普當選,他的嬉笑怒罵倒大概都是真的,那便應當把鏡頭對準第三産業的螺絲釘們了。
但總歸,在這個大家越來越難以發自内心地笑出來的時代,《危笑》這個系列用非常鋒利和直觀的方式将笑的多重維度剖開,形成的現實反思,其具有的價值或許比看起來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