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的“他人即地獄”講的是他人的目光會剝奪個體自我的主體性。當被他人凝視時,自我被迫成為對方眼中的“客體”,而非自由的“主體”。這種凝視迫使自我過度依賴在他人評價中尋找自我價值,将靈魂的鑰匙交給他人。此時,他人成為了你精神牢籠的獄卒,你失去了自由的選擇。

咋看之下,江甯(張子楓飾)與母親/教練王霜(馬伊琍飾)的關系也陷入了這樣一種“他人即地獄”的物化關系,江甯極度渴望通過比賽來赢得王霜的認可,而伴随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利,王霜對江甯的評價越來越低,甚至到了一種漠視的、徹底失望的地步。江甯的精神也随之逐步崩塌,仿佛一個永遠失去了自由、尊嚴和價值的木偶(電影中有一幕,江甯訓練失利之後被吊在半空起來,仿佛一條死魚)。

但是,随着劇情的推進,我越發驚喜地發現劇情并沒有這麼簡單。

真正使得她陷入地獄的不是他者目光,而是自我對他人的篡奪,是自我對他人的過度揣測,是自我對他人的占有,而這最終導緻了電影裡的悲劇。

對于江甯來說,讓她陷入地獄的不是以王霜為代表的他者目光,而是江甯的自我,一個極度膨脹卻又被打壓到極緻的自我。

她把王霜的學生傑森逼走不是為了霸占媽媽的愛,是為了讓媽媽把訓練的時間放在自己身上。

她誣陷和惡意揣測一起比賽的運動員,其實是為了給自己早已預知的失敗找一個借口。

她對旱冰場遇到的男生并非出于喜歡,隻是把他當做用來挖掘自己身上女性魅力的工具。

她對于逐步取代自己人生的鐘靈的“緻命一刀”,是自我膨脹和嫉妒到極緻又被打壓到極緻之後必然發生的悲劇,是對鐘靈的惡意揣測和肉體的毀滅。

這就是斯坦利·卡維爾所謂的關于他人的懷疑論「悲劇」。張子楓将這種層層浸染的「悲劇性」極緻地在生理和心理兩個維度上或隐或顯地展現了出來。

而另一個自我,王霜的自我,自己是悲劇,同時也是江甯悲劇的推手。

當王霜所信奉的東亞虎媽式教育、打壓式教育碰上了極其有野心卻又敏感的女兒江甯,哪怕逐步看着江甯内心崩塌也沒有轉換教育方式。她的自我膨脹到完全淹沒了作為他人的江甯。最後甚至利用江甯的心理疾病來進行訓練和比賽。在她的眼裡,女兒并不是女兒,隻是為了赢的工具。女兒赢不赢其實沒那麼重要,但自己要成為一個冠軍教練極其重要。可惜的是,王霜本可靠着傑森成為冠軍教練,不過這樣的機會反而被江甯摧毀了。這是王霜的悲劇,她的運動員生涯沒辦法成為冠軍,作為教練也沒辦法成為冠軍教頭。

最後,所有的一切都彙聚為江甯對王霜的那一句坦白:“媽媽,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她們都有同樣的篡奪式自我。(不過這不是一種貶義,我反而更希望有越來越多這樣複雜豐富的女性角色出現。)

是啊,江甯想赢并不是因為媽媽想赢,而是因為她自己想赢。這是電影很大的一個反轉,觀衆都以為江甯最在乎的是媽媽,其實她最在乎的還是自己,甚至媽媽都被她視作自己失利的借口,是對媽媽的工具化使用。她需要一個壓迫的媽媽來掩蓋自己的失敗:大家看吧,其實我拿不了冠軍都是因為媽媽的教育方式不對,要是換個教練我肯定拿冠軍了。

所以,我覺得結局也并未實現和解。二人隻是坦白了一切,坦白了彼此同樣不擇手段的野心,但是,在這之後呢?我們如此膨脹和篡奪的自我真的能夠完全理解他人嗎?毫無疑問是不能的。如果我們能夠退一步,坦誠地承認自我和他人之間的徹底分離,承認我們無法真正抵達他人,其實反而是拯救的出口。

我們自以為是的自我總是以為自己能夠理解和掌控他人的一切,而這往往才是導緻悲劇的源頭。

當江甯在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比賽繼續摔倒,毫無疑問,她已經迎來了自己職業生涯的終點。這并不是一個和解然後勝利的結局。江甯的最後一口氣吸入卻并沒有呼出,還咽在胸前的時候電影就結束了。

但是當江甯以先前割喉鐘靈同樣的方式沖向她,卻隻是牽起她的手一起如回到童真一般快樂地滑冰時,她的自我終于從地獄中被拯救了出來,這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眼淚不可控制地落下。我們終究要在“自我即地獄”的生存荒原中重新回到生命和倫理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