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食用完畢。導演知道自己探讨的是一個多麼沉重的話題,所以在長達兩小時又十分鐘的片子裡,前兩個鐘都繃足了氣口,征用馬戲團的滑稽,迪士尼的夢幻,紅磨坊的豔麗,用遠超一般喜劇尺度的誇張,捏成乍看之下變形到失真,以至産生荒誕意味的故事肌理。即将滿溢立刻抽離,如欲破碎當即快進,以樂景寫哀,以樂情寫哀,以樂世寫哀,直至其哀十增百增,直至其人無暇自哀而後人哀之,才令最後十分鐘雷雲龍禦的抒情,一罄既響,天地收音。而我所怨恨的是,如果能把一切源頭歸咎于“家中乖女”的讨好型人格,如果能把一切讨論收束于“唱歌の夜莺”應該先學會自愛,止步于個體“向下的自由”該如何托舉,唏噓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該多麼幸福啊。當片中一切細節的殘酷不再遮遮掩掩,或許并不完全因為我的年齡在增長,閱曆有累積,而是那個落後于霓虹五十年甚至更久的,随着經濟停滞避無可避的爛時代,正趸在身邊擠眉弄眼哄然大笑,腐爛的口腔散發沼氣——不能不懂不得不懂,意識到那瞬間,泣涕不能語。
一、昭和男兒與平成廢宅
要穿透川尻松子小姐一生悲劇,不把她放到日本具體的曆史語境裡理解是不行的,所以第一組關鍵詞,應該是“昭和”與“平成”。影片做成于2006年,除了攝影機視角·侄子阿笙成年于兩千年後,是新長起來的平成廢宅之外,松子小姐活躍的70到90年代(風俗業背景大緻取自60年代),她周遭充斥着的,全是形形色色的昭和男兒,導演用稍顯刻闆的意象提攝,再現了兩個時代截然不同的社會氣息。這就是為什麼片子裡的男人老在面紅耳赤大呼小叫,一言不合揮拳相向。有些觀衆不理解,覺得老師怎麼像黑社會似的,男人怎麼都狂躁症似的,但其實那就是當時主流社會所推崇的男子氣概的拙劣外顯。最理想的昭和男兒自然是宮崎駿筆下那些青如翠竹,直如勁松的“立派の樣”少年們,再不濟也應該是愛憎分明、專業能力過硬的半澤直樹,但本片中的,卻大多數是散發着陽剛之毒素,用高高在上的權威掩飾龌鹾内在的僞物:老師用暴力掩飾色情,作家用暴力掩飾平庸,混混用暴力掩飾懦弱,而承受這些大大小小的暴力,身心俱損遍體鱗傷的,卻都是女人。松子是那個遭受性騷擾,還認為錯在自己的下屬,是被甩鍋“有你在身邊,我一個字都寫不出”的女友,是一旦妨礙自由,就會被飽以“你再考驗我耐性看看”老拳的情人。
但是啊,那樣的時代對女人來說,看起來竟然……還不是最壞?就像混黑社會,老一輩似乎也總是顯得更“溫情”,更講“規矩”。現在混飯吃的寫手不會利利索索去死,而會腆着臉一直吸血;丈夫不會再有頗為充足的動機再出軌,而是不睡白不睡,能睡盡量多睡;踹掉包養的金絲雀,也不會再有那麼體面和充滿愧疚之心的分手了。不會再有挑剔職業心态的色情業老闆,妓女在賣春同時恐怕就養着心愛卻敲骨吸髓的牛郎;也不會再有忠厚老實,不在乎女人前塵往事的“接盤俠”,那是會被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的。被消費主義徹底解開道德捆綁的平成,充斥着“低欲望社會”和“無目的性的惡”一體兩面的現實,看似被打趴下了的欲望底下潛藏着的,可能是更徹底的失控。每一次被打倒,都能勇敢站起來,即使從高處躍下,也無法松開求生的手,像動物一樣隻知道活,像天使一樣隻知道愛的松子,沒有死于昭和時代的暴力,而是死于平成時代的惡意。
(平成十三年(2001年),松子被幾個未成年夜遊族用棒球棒打死在河邊,她的手裡捏着開往新生活的船票。而前一年末,震驚世界的邪典《大逃殺》上映,其後含金量逐年遞增,或許可以從中窺見日本社會對青少年犯罪井噴的深層恐懼。2000年11月,日本國會通過将刑事責任年齡下調為14歲的決議,并加大對16歲以上刑事責任主體的處罰力度,法案自2001年4月生效至今。此題外話。)
兩個時代看起來如此不同,卻又一樣東西一以貫之,那就是發達興旺的色情業。部分觀衆不理解松子為什麼總在不同的選擇裡選擇那個更壞的,這是因為我們很難理解日本早已把買春賣春,視為尋常間事的文化形态。我們的家人在離家出走的女兒、姐妹回來借錢時,責備她不夠努力,光知道伸手麻煩别人的内容不會是:“你是女人,怎麼都能賺點錢的吧?陪酒女郎也好,什麼都行”,言下之意沒下過海,不能算真正山窮水盡走投無路,而普通窮困潦倒,但不是小混混的男人,也不會理直氣壯喝令女友:“到浴池工作去,笨女人!至少拿點錢回來!”在這樣的強勢狩獵的文化基因下,條條大路通賣淫,“不同的選擇”歸根結底,也隻得那一個。而讨好型人格的松子甚至連賣春,都隻有在得到男人的肯定“你的身體很性感”之後,才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導演對女性心理的洞察……到位過頭了。其中最讓我不寒而栗的,卻還是松子在“白夜”當浴池女郎時,短短不過兩三秒的轉場。上一幀,還是濃妝豔抹,卷發紅唇的火辣禦姐,下一幀,已經換成清純可愛,裝癡發嗲的女子大生。成熟應召女郎的時代結束了。老闆可以笑笑“一不小心,就被時代抛在了後面”,便拎着裝滿鈔票的旅行袋灑脫退場,而我,卻看着近在咫尺的JK裙小白襪頭痛欲裂。在導演的設定裡,這場色情業的“地震”發生于上世紀70年代,我腦中嗡響着的,卻是《女性貧困》《東京女子貧困》裡呼嘯的數據:“2000年以後,日本經濟下滑……2004年,日本育英會被廢除,大學助學金改頭換面,變成徒有虛名,實際上以利息為收益的金融産業……學費持續走高,1996年1.2萬日元的國立大學學費已經漲到如今的53.58萬日元……家庭收入卻從1994年的664.2萬日元下降到現在的560.2萬日元……2012年助學金的使用者已經占到大學生(晝間部)總數的52.5%……初中生和高中生以年輕為資本,像打零工一樣輕松地涉足性産業……2005年開始,援助交際和賣身價格大規模持續下跌,想賣身的女性急劇增加,結果造成了價格急劇下降……成人片女優中出現演出費太低,根本不能維持正常生活的階層……”自诩文明的日本現代社會最可恥的暗面,踏着氣定神閑的步履款款而來,無可回避。
二、逃離與歸宿
到今天或許也可以笃定“去愛吧,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樣”的時代結束了,至少暫時陷入封閉,就像不知什麼時候,“故鄉是男人的奧德賽,逃離才是屬于女人的史詩”成為精神的風靡,但隻要人們抛棄原生家庭,抛棄“出廠設置”裡各種求而不得,改又無望的固定之後,依然渴望締結由自己一手一腳打造的,嶄新的親密關系,渴望愛人與被愛,渴望雨天有人撐傘,生病有人照拂,渴望在耳鬓厮磨中發出滿足的歎息,從心髒掏出狂喜的搖曳,那麼松子,就不僅僅是虛無缥缈的“女人神話”,而有更積極的思考意義和普遍性。女人也是有鄉愁的,其實也是有的。女人的鄉愁,如果不能指向與原生家庭緊緊錨定的故土,如果沒有了“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那就一定會對應着“女人三界無家”的詛咒(好巧,太宰治也說過這句日諺,和“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放在一起,還挺相配),發出強有力的,永不停歇的“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的質詢。
因此,我不能責備松子沒能擦亮“覺醒的眼睛”,擁有性格缺陷和認知局限,處理不好情感變故和生活邊界,也不能責備她無法獨自一人在世上生活,對情感的索取遠遠大于實際所能供給,認識到“裡面是地獄(空蕩蕩的家),外面也是地獄(男人),既然兩邊都是地獄,那不如……”還孤注一擲勇堕無間的清醒的軟弱,假如這一切都由父權文化塑造的話,最追根究底的,是我沒辦法否認一輩子颠沛流離,一輩子孤苦無依,想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奢望的不過是有個人能在她說“我回來了”的時候,笑答“歡迎回家”的那份徹骨的孤獨,和抵抗孤獨的正當性。人與人之間的深度聯結,正是千秋萬載群居動物所不能拔除的本能。倘若愛是無邪,愛是珍稀,愛是奇迹,那麼,一定是如今這個讓愛難以降臨,難以存身,難以善果,所有可能的愛人全都資質盡毀面目可憎的世界……哪裡弄錯了吧(啊咧,說了很中二的話呢)。
但導演企圖将性别悲劇升華為人的普遍性悲劇的設計,确實弄巧成拙了,雖然那是可以理解的。他讓侄子阿笙成為松子姑姑的蹤迹追尋者,心靈相似者和精神肯定者,反倒更進一步讓觀衆看清了,松子無法被性轉,悲劇也無法被置換。比如說,同樣從小沒有被家人好好愛過,沒有得到好的對待就長大成人,男人隻能長成龍洋一,毆打别人,傷害别人,摧毀别人,成為那樣的惡棍,女人才有可能長成松子,被人毆打,被人傷害,被人摧毀,卻依然哼唱着愛與奉獻之歌。再比如說,阿笙和松子再相似,被父母嫌棄,被世界抛棄,滿身污垢躺進垃圾堆,成為“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廢物,他也不用去賣。他的女朋友再“指使阿笙幹這幹那,而我卻什麼都不幹”,也依然支持他追求自己的音樂夢想,他也依然不用做家務不是嗎?《百元之戀》沒這麼幹,效果反而更自然。底層男女,倘若惡壤生花,不用比爛,更不必攀苦,已經足夠可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