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吃!收你們來了——”

捧着那個算不上金貴但還稱得上結實的飯碗,埋頭吃着那一份排了半天隊打來的飯菜,就這樣被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子一把掼在地上,并且被手指戳着自己的鼻子說要“收”了自己。

這一幕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毫無疑問是惡棍流氓在故意找茬,欺壓良善。圍觀衆人即使不敢義憤填膺,也會側目而過,避之唯恐不及。但當這一幕發生在動畫片中,作為哪吒完成降妖考核的第一項任務的劇情時,放映廳裡卻充滿了歡快的笑聲。尤其是那被摔了飯碗又莫名挨了一頓威脅的土撥鼠,錯愕着睜大了小眼睛,與它身後的衆多同伴沉默了一瞬後,便又繼續捧起飯碗幹飯的憨态,更是片中讓人印象最深的笑點之一——沒人覺得這裡有什麼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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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鬧海》劇照。

哪吒的三項降妖考核任務幾乎都是如此開場,土撥鼠被莫名其妙摔了飯碗又挨了一頓罵;申正道的升仙補習班則是猝不及防地橫遭查封——事先甚至連個官方通知都沒貼出來;而石矶娘娘隻是在跟她的好閨蜜魔鏡在家裡拌嘴,就被破門而入,屋裡的桌椅闆凳也被砸了個稀爛——他們的飯碗、工作和生活就這樣被一個突然闖來的熊孩子徹底毀掉了,實在想不出還有怎樣的行徑比這更符合惡棍流氓的定義。

但他們的遭遇至少在影院裡沒有博得半分同情,有的隻是精彩打鬥特效赢得的陣陣驚呼,以及笑料包袱抖開時恰到好處的大笑。當已經被哪吒痛毆得僅存殘礫片石的石矶娘娘,依然堅強地拼好自己殘缺的身體,叫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臭小子,給老娘我記着”時,那受害者發出的尖聲尖氣的怒斥,收獲的觀衆們的再一次哄堂嬉笑。

将笑聲解釋為對受害者的幸災樂禍,當然是對觀衆的不公平——電影的魔力正在于此,一部劇情和視效足夠吸引人的電影會讓觀衆在放映時放棄自我思考,由着銀幕上的光影順着自己的雙眼牽着腦髓跟着劇情亦步亦趨,讓人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在現實中有多不合理。電影中那些倒黴的妖怪本來就是特意設計出來供主角拳打腳踢、一通胖揍的,至于這算不算是強梁霸道,甚至是助纣為虐,不會有人在意——還是那句話,我隻是看客,與我無關。

所以,哪吒這個魔童——甚至可以說是個惡童,我們才會覺得讨喜而不失讨厭。盡管他在電影中做的絕大部分事情都比往糞坑裡扔個鞭炮掀翻七八輛汽車的行徑更出格,造成的人禍也一部比一部更大,但我們還是喜歡他,追捧他,把他當作反抗既定秩序的叛逆英雄來崇拜。比起這一叛逆英雄特質,那些所謂的“惡行”自然隻是英雄不拘小節的表現,那些被毀了生活、工作甚至是性命的犧牲品,無論是人還是妖,都是成就這一英雄形象必要的代價。

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英雄當然不一定完美,有缺陷的英雄更能給人以親近真實感。導演和編劇顯然深谙這一點,所以才能放心大膽地将哪吒塑造成一個吸災能力超強的惹禍天王。比起那些濃眉大眼、一身正氣的經典英雄形象,這個煙熏眼圈、咧嘴龇牙、哈腰弓背、還故意把褲帶扭歪的魔童形象更能給人當頭一棒的沖擊力。不過,這個點子算不上稀奇,而是早在哪吒這一經典文學形象剛剛創生的1.0版時,就已被老前輩發明出來并且運用純熟了,隻是對今天的讀者來說,可能會有些吃不消。

撰文 | 李夏恩

原著黨算了吧,哪吒1.0版可未必消受得了

一如今天的項目開發,哪吒1.0版的開發,當然有漫長的籌備過程,堪比影片中制造哪吒的那一坨藕粉,由衆多藕斷絲連的原料以各種偶然的方式糅合在一起。他最早的現身來自于北朝翻譯的佛教經典《佛所行贊》:“毗沙門天王,生那羅鸠婆”。唐代密教大師不空翻譯的《毘沙門儀軌》中,他被确定為“天王第三子哪吒太子”,還多了個“捧塔常随天王”的侍從角色。剔骨割肉的經曆,很可能是化用《大方便佛報恩經·孝養品》中須阇提太子割肉獻給父母的佛本生故事,又在宋代禅宗典籍《景德傳燈錄》中變成了“那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于蓮華上為父母說法”,成了禅宗話頭中用以解釋自身空性的譬喻,所謂“骨肉都還父母了,未知哪個是哪吒”。從肉球中出生,則是直接拿來了《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殷郊太子“生為肉球”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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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鬧海》劇照。

哪吒鬥龍的來源則更加紛雜,它可能是唐代流行的經變故事《勞度叉鬥聖變》中佛陀弟子舍利弗先後化身金翅鳥與毘沙門天王與外道勞度叉化身的毒龍和夜叉鬼争鬥情節的簡化版,又從《莊嚴經》中搬用了帝釋天王化身金翅鳥與龍王争奪佛缽的典故。宋初法賢譯《佛說最上秘密那拿天經》中,哪吒“以難陀、烏波難陀二龍而為絡腋,得叉迦龍以為腰縧”則很可能是後世鬥龍故事中抽取龍筋這一情節的最初來源,這部密教經典中還特别提到哪吒有“降龍”之能。他與石矶娘娘的争鬥,則可能是将南宋志怪筆記《夷堅志》中的程法師用“哪吒火球咒”擊退石精的故事拿來搬用。

哪吒藉由蓮花化身獲得新生的奇幻情節,根據楊斌的考證,這支蓮藕的原産地很可能是跨越千萬裡之遙的古埃及,古埃及的《亡靈書》中記載了“将自己轉變為一朵蓮花”以實現複活的咒語,太陽神荷魯斯“睜開眼睛照亮世界。諸神自他眼中、人類由他口中,萬物都通過他(出現),當他從蓮花中光輝地升起的時候”——蓮花具有重生之力的神話,從古埃及,一路東行,在南亞次大陸先後披上印度教與佛教的外衣,終于在中土産出了哪吒這坨土洋結合又風味醇厚的藕粉。

但哪吒1.0版最大功臣,當數《封神演義》,這部明代二流水準的神魔小說可以說搭建出了今天中國人最熟悉的神話世界,哪吒自然也不例外,他是小說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以至于他的出身要花費三回的篇幅來講述,但這三回内容,卻可能是全書中最不堪的兩段故事情節之一(另一段不堪情節恰好是女将鄧婵玉的遭遇,被隔壁《封神2》拿去改編了)。原著中的哪吒那英雄事業的發端,比起動畫中踢毽子掀起的滿城風雨,更加令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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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藏》中所收由唐土傳來的東密圖像中的哪吒太子像,與現代習見的孩童面相不同,完全是個大叔形象,與他最初的父親毘沙門天王可謂乃父乃子。

故事的開端是七歲的哪吒因為暑熱心煩,外出閑玩到了九灣河中“把七尺混天绫放在水裡,蘸水洗澡”,卻不料這九灣河在東海口上,因此哪吒“将此寶放在水中,把水俱映紅了。擺一擺,江河晃動,搖一搖,乾坤動撼。不覺那水晶宮已愰的亂響”。這誠然是無心之失,但自家震動波及,自然會驚動了東海龍王,于是派出巡海夜叉李艮查看,夜叉隻是大叫了聲:“那孩子将甚麼作怪東西,把河水映紅,宮殿搖動?”就被哪吒反罵道:“你那畜生,是個甚麼東西,也說話?”被罵成畜生的夜叉惱怒提斧要來教訓哪吒,結果就被哪吒一擊乾坤圈打将下來“正落在夜叉頭上,隻打的腦漿迸流,即死于岸上”。

這是哪吒第一次殺生害命,但他卻像個老手一樣,笑曰:

“把我的乾坤圈都污了。”

完全沒有把方才殺人當作一回事。待到龍王三太子敖丙上前質問,并且明白告知他“夜叉李艮乃天王殿差”是有天庭正式職稱的公務人員時,哪吒不僅毫無歉意,反倒自诩“我乃陳塘關李靖第三子哪吒是也。俺父親鎮守此間,乃一鎮之主。”倚仗父親官威,表示“他來罵我,我打死了他,也無妨”。對且驚且怒的龍王三太子敖丙更是惡語相加:“你原來是敖光之子。你妄自尊大。若惱了我,連你那老泥鳅都拿出來,把皮也剝了他的。”三兩下把他也一并打死,抽了龍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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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曆刻本《封神演義》中哪吒打殺東海龍王三太子。

《封神演義》中的喪子老龍至少在哪吒手中留下了一條性命,與之相比,石矶娘娘的遭遇就更加不幸。電影中的石矶娘娘遭受闖來的哪吒暴力強拆,奮起捍衛家園的她反遭哪吒一頓痛毆,而原版《封神演義》中的石矶娘娘失去的不隻是自家洞府,而是自己一位門人碧雲童子的生命——他是哪吒在城樓上射箭玩耍的犧牲品。這位碧雲童子隻是“攜花籃采藥,來至山崖之下,被這一枝箭正中咽喉,翻身倒地而死”。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石矶娘娘的遭際更加悲慘,被哪吒射殺的乃是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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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曆刻本《封神演義》中太乙真人為庇護哪吒将前來為被害門人索要兇手的石矶娘娘毀屍滅迹。

一向倚仗法器之力殺生害命的哪吒,沒料到居然遇到一位法力更在自己之上的對手。他的乾坤圈與混天绫被石矶娘娘輕松收走,于是隻得落敗而逃,飛往自己師父太乙真人洞府求援躲藏。當石矶娘娘趕到太乙真人洞府後,她對太乙真人提出的要求,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義正言辭:

“道兄,你的門人仗你道術,射死貧道的碧雲童子,打壞了彩雲童兒,還将你乾坤圈、混天绫來傷我。道兄好好把哪吒叫他出來見我,還是好面相看,萬事俱息;若道兄隐護,隻恐明珠彈雀,反為不美。”

但太乙真人卻毫不掩飾他對哪吒的袒護,他讓石矶娘娘與他到昆侖玉虛宮去見掌教老師元始天尊,“他教與你,我就與你”,而接下來的那番話,幾乎是明白告訴石矶娘娘,哪吒不可能被交給她,因為他是“奉玉虛敕命,出世輔保明君”的天命之子。當石矶憤怒地指出太乙真人是“将教主壓我,難道縱徒弟行兇?殺我的徒弟,還将大言壓我”時,太乙真人露出了他的本相。他警告石矶娘娘,哪吒“乃靈珠子下世,輔姜子牙而滅成湯,奉的是元始掌教符命,就傷了你的徒弟,乃是天數”。最終,在兩人的鬥法中,太乙真人倚仗自己更高強的法器“九龍神火罩”,将石矶娘娘燒死煉成了她的真形——一塊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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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鬧海》劇照,《哪吒鬧海》中哪吒将敖丙剝皮抽筋的場景,在這部動畫中,龍王被修改成了邪惡的化身以烘托哪吒的正義形象。

因此,原著中哪吒1.0手下那些無辜的受害者就必須要被加上十惡不赦的罪行,醜化他們的形象,才能成全哪吒反抗邪惡的正義形象。“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加強了對龍王殘忍霸道方面的刻劃,同時将哪吒改為是為了救别人而打傷夜叉,抽了龍筋。理在哪吒一邊。這樣做可能離開原著遠了點,也是‘老一套’,但較為合乎情理”。

于是,原著中龍王被刻畫成了濫行淫威,讓百姓深受水深火熱之苦的惡魔,他們不僅肆意以天災之名降下人禍,更将目光瞄準了百姓們的下一代,逼迫人們以童男童女作為祭獻,考慮到惡龍的數量是四條,對當時的觀衆來說,個中隐喻不言自明。在動畫的最末,哪吒将惡行累累的龍王釘在了火尖槍上,一如将昔日禍害百姓的罪魁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一般。哪吒的剔骨割肉更是被升華為一場高尚的自我犧牲,在龍王水淹陳塘關的威脅下,為了百姓免遭大禍,他犧牲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大家。

就像編劇所形容的那樣,這個創作是一次“提純淨化”,而這個“提純淨化”的哪吒2.0版,是如此地深入人心,成功地打動了一代又一代觀衆的心靈,以至于讓那些未曾仔細閱讀原著的廣大受衆相信,原著中的哪吒1.0版便是這般反抗強權。他反抗權威的叛逆性格更在後來被不斷精煉提純,又加上了新的材料豐富,終于讓哪吒與二郎真君楊戬和齊天大聖孫悟空,并列成為今天網絡上最紅最潮的“天庭三大反骨仔”。

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看,哪吒2.0版的改編相當成功,但也因此在大衆心目中扭曲了曆史的真實。不過,哪吒本就是個人造的形象,在不同的時代被塑造成不同的樣貌,就像夾在哪吒1.0與哪吒2.0之間的那個哪吒1.5版,他同樣出自第一代中國動畫人之手,哪吒2.0版的首席動畫設計師嚴定憲參與設計過他的形象,不可謂不生動而富有特色,但卻鮮少有人提起,因為那恐怕是所有哪吒的版本中最落魄的一個——1964年經典動畫《大鬧天宮》中的哪吒。盡管這個哪吒1.5版在形象設計時同樣參考了天津楊柳青年畫中胖娃娃的形象,但卻白胖得像幾個剛出鍋的狗不理包子套在一起,臃腫肥胖,眉眼像包子褶一樣時時皺成一團,目光兇惡,像極了養尊處優卻又頑劣不堪的熊孩子。

哪吒1.5的形象之所以一落千丈,乃是因為此時他已經有了天庭的正式編制,他的對手也不是恣作威福的龍王,而是反抗天庭威權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就像《哪吒鬧海》為了塑造他的英雄形象而抹黑龍王一樣,為了樹立孫悟空造反有理的英雄形象,這位前任反骨仔也隻堪被設計成“醜陋愚蠢,一副走狗幫兇樣”,在孫悟空的鬥戰與戲弄下一瘸一拐地落魄退場——定義自己究竟是怎樣形象的常常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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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鬧海》劇照。

無量仙翁,一如他的名字諧音一樣無良,殘忍、陰險,惡毒,身為神仙卻滅絕人性,盡管這确實給觀衆以極大的震撼,但在網絡時代的今天,這個設定并不稀奇——神仙不幹人事,幾乎是當下修仙玄幻網文标配設定之一。而打着将妖族歸化正道的名義,将他們活生生投入丹爐煉成供上界神仙服食仙丹的設定,也毫不費力地就會讓人想起近年來修仙界流行的熱點設定:“上界仙人以我輩為食”——所謂修仙飛升不過是個幌子,其本質和豬圈裡豢養的豬隻毫無區别,努力修持靈力充沛在上界仙人眼中不過是豬隻養得肥大,正堪自己送上天門餐桌上大快朵頤。考慮到片中無量仙翁特别強調妖族是如何的努力,而開辦修仙補習班的申正道将妖族子弟送進闡教仙界大門又是如何笃定而勤奮,個中的諷刺意味就更加濃烈。

“上界仙人以我輩為食”固然是現代修仙産生的設定,畢竟在洪荒流中,聖人以下皆為蝼蟻,蝼蟻被碾死抑或是被吃掉似乎無甚區别,隻是主動被吃更多了一層諷刺與心機在内,但這個被用在哪吒3.0版中的設定,卻完全可以無縫承接新文化運動中魯迅《狂人日記》裡的寓言。

哪吒1.0版的創作者不會像今天的人一樣,對鬼神保持一種實用主義态度,對生活在帝制時代的古人來說,神仙并不虛無缥缈,乃是真實的存在,不可随意亵渎,因此,這樣的髒活隻能交由妖怪之類的白手套來幹。《封神演義》的作者固然沒有在書中提到用妖族或是活人來煉制丹藥,但與他同時代的另一部經典小說《西遊記》中,便提到了比丘國國王在妖道國丈的慫恿下,要用一千一百一十個小兒心肝來煉制長生丹藥。而這位妖道恰好就是老壽星的白鹿,也就是動畫中無量仙翁的首席弟子鹿童的原型。而《封神演義》中則讓狐妖妲己來充當這個黑手套,她勸誘纣王修建鹿台以迎接神仙,“延年益壽,祿算無窮”,為了建造這鹿台,耗竭民力,“累死百姓,填於台下”,無異于變相踩着活人的屍骨充當升仙階梯。書中更提到一個細節,纣王的宮女常常被無辜打殺,屍體盛放酒池肉林之側的槽内,“看官,他為何事,要将宮人打死人於糟内?妲己或二叁更現出原形,要吃糟内宮人,以血食養他精氣,惑於纣王”。

《西遊記》将小兒心肝煉丹的故事放在大唐西域,而《封神演義》更将屍骨砌台,打殺宮女以求升仙的情節放在殷商末年。但對當時的讀者來說,他們看到這樣的情節,不會感到是異代殊世,而是近在眼前。書中種種惡行,正是他們生活的晚明時代的真實寫照。

“萬壽帝君”的封号,自然會讓人想起壽星老,但這位“萬壽帝君”的所作所為,卻隻堪比那位戴着壽星老面具的無量仙翁。“隻緣身作延年藥,憔悴春風雨露中”。為了煉制長壽丹藥,那些宮女成為了這位“萬壽帝君”的活體藥材。宮女的處女經血作為煉丹原料,為保證原料純淨,他強迫宮女們在經期隻能吃桑飲露,許多宮女因此身體憔悴。初生嬰兒口中血則被煉成所謂的“含真餅子”,與經血煉制的紅鉛一并送入這位萬壽帝君的口中。為了藥材來源充足,萬壽帝君在民間搜刮八歲到十四歲的幼女入宮,僅嘉靖二十六年、三十一年、三十四年、四十三年有記載的四次選宮女,就選進了幼女一千零八十人,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萬依在查閱嘉靖朝實錄時,發現了一個令人寒毛倒豎的細節:從1550年到嘉靖帝死亡的1566年的十六年間,除去1562年之外,“每年均有一至三名未封妃、未封宮嫔或未封宮禦死亡”——他們都淪為了萬壽帝君血汗工廠煉丹爐中的藥渣。

與萬曆朝初版《封神演義》幾乎同時刊行的另一部著作《杜騙新書》中,講述了一則發生在福州的恐怖故事。萬曆年間,福建的窮鄉僻壤中,忽然出現了許多衣着鮮亮的外來人,這些人以高價向貧民收買幼童,聲稱:“高衙欲養為子,日後富貴無窮。”

對生計無着的底層貧民來說,能為子女尋得一個好去處,自己也能落下一筆錢,着實是上算的買賣,于是這些人“後先買者,難以稽數”,這些幼童都被送入福州稅署的太監高寀手中。這名深受萬曆帝寵信的太監,來到福州的目的,就是替他的主子搜刮民脂民膏,但福建人沒有想到的是,民脂民膏并不僅僅是一個比喻——這名太監聽信方士妖言,相信“烹童男脍肝脯肉,食其精髓,則精液充滿,陽物複生,可奸婦生子矣。”被買進福州稅署的幼童們,先是被“錦衣美食”的豢養,之後挑選肥者烹饪進食給高太監食用,“每殺一童,廚子提刀追趕,衆童各涕泣奔呼,候其走熱氣揚,則執其肥者烹之”。

底層貧民本以為将孩子送進了高門顯貴的門庭,卻不意成為上位者的口中食,這段晚明史事聽起來,與動畫中妖族刻苦修煉,以期将子女送進闡教仙門,卻最終被投進丹爐煉為神仙口中丹藥的情節,如出一轍,說不準編劇正是參考了《封神演義》原著時代的曆史才編寫出這樣荒誕而又真切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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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鬧海》劇照。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李夏恩;編輯:走走;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