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第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正式公布入圍名單。中國導演李睿珺的新作《隐入塵煙》成功地跻身于主競賽單元。此外,還有弗朗索瓦·歐容、克萊爾·德尼、保羅·塔維亞尼、潘禮得、尤裡西·賽德爾等名導們的作品也都紛紛入圍。
而在這一衆入圍導演當中,還有一位連續第三年進駐柏林主競賽的嫡系,那就是出片率奇高的韓國名導洪常秀。繼前作《逃走的女人》和《引見》分獲柏林最佳導演、最佳劇本後,他今年再次憑借新作《小說家的電影》成功入圍。
這部新作的故事很有意思,講述的是一位小說家俊熙(李慧英 飾)長途跋涉去參觀很久不聯系的同事經營的書店。她獨自攀塔時,遇到一位電影導演和他的妻子。後來,他們三人在公園散步,又遇到一位女演員(金敏喜 飾),随後俊熙想說服女演員和她一起為自己的小說拍電影。
雖然有些影迷可能早已看膩了随心所欲的洪常秀電影,畢竟他的拍片速度太快,而且幾乎每一部都是同樣的基調。但我們還是想認真地聊一聊他去年的另一部作品《在你面前》。這也是近年來,唯一一部沒有金敏喜參演的洪常秀電影。
作者| 黃摸魚
洪常秀的電影越來越像一個謎。回想曾經,我們還能清晰概括出他的創作風格:“一種純粹作者式的、對固有的電影藝術形式的否定,具體表現為刻意規避複雜場面調度,通過編織生活中的碎片素材構成電影文本,從而達成對現實的再創作。”
可以說,在《這時對,那時錯》誕生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内,洪常秀都非常重視在作品中明确這種連貫統一的風格。
然而,在同金敏喜的感情趨于平靜後,他的創作便愈發天馬行空起來。近年來,洪常秀不斷推陳出新,打破此前種種源于作者标簽的束縛。無論影像風格、場面調度,還是主題探讨、叙事結構,他都做出了全新嘗試。在這個特殊的轉型期,他越來越變成一位難以被準确定義的導演。
回望洪常秀去年的兩部新作《引見》和《在你面前》,都各自展現出他對于用“電影實驗”來重構現實世界的癡迷。在《引見》中,他通過對影像與文本的“扭曲”來玩弄結構與虛實;而影片《在你面前》則反其道而行,俨然以一種返璞歸真的姿态回歸到文本與人物本身。
這部影片以簡約的結構和調度,對厚實而日常的文本和演員們的即興表演進行區分,在現實世界面前再造出了一個“世界的分身”,探索着關于命運和情感的多樣可能性。
看洪常秀的電影,觀衆們往往都是跟随着鏡頭慢慢發掘出導演的生活切片,同時經由無數瑣碎的動作和不斷的重複進行調和,從而形成結構。而在不同階段的洪常秀電影中,這種結構的複雜程度則有着明顯的出入。
在創作早期(以《劇場前》為界),洪常秀電影的結構相對較複雜,摻雜大量對照、重複、戲中戲、外部概念引入、甚至是輪回。直到在《這時對,那時錯》中玩過“兩端平行世界”的結構實驗後,洪常秀對于結構的追求便開始不再那麼刻闆。
在他近幾年的創作中,結構往往都退而求其次,成為塑造人物的一種工具,以《獨自在夜晚的海邊》最為典型;而新作《在你面前》同樣如此。飾演本片女主角的李慧英,可能是洪常秀自創作以來,除金敏喜以外第二次如此信任一位演員。
而這部電影的結構,也在某種意義上,全然成為了李慧英飾演的女主角“内心外化”的基礎框架。換而言之,便是為李慧英這位演員專門搭建的舞台。
李惠英飾演的女主角是一位常年生活在美國的退休演員,在身患癌症并被告知無法治愈後,她回到韓國,準備在這裡悄然度過人生中的最後幾個月。
可以說,這樣一個角色通常會帶有很強烈的主觀訴求,有着極高的叙事能動性。然而,在洪常秀的創作策略下,這種高效率叙事的能動性卻被化解、被潛藏,進而轉移到了人物日常生活的瑣碎當中,以一個個特定的情境建立起洪常秀的電影結構。
影片《在你面前》從一開場便有意地掩蓋了女主角身患絕症的事實,通過對女主角在妹妹家中日常行為的“美化”,将整個叙事的重心悄然放到了人物散漫的日常生活當中。同時,這種獨特的“美化”也給電影的結構展開蒙上了夢幻的色彩。
在短短的開篇十幾分鐘内,洪常秀便安插了寫作、睡着、蘇醒、預示性獨白多達四種具有虛幻意味的行為。而在不同的鏡頭之間,觀衆們能看到多個不确定的夢的出入口,但卻無法斷言究竟哪個部分是隸屬于另一個部分所展開的幻想。唯獨令我們印象至深的,是女主角那句具有隐喻意義的獨白:“我所能看見的一切都是恩賜,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明天了。”
在虛實混淆的開場後,影片中便不斷出現“奇遇”式情節。女主角和妹妹在路邊拍照,居然會遇到對她印象深刻的影迷,并且還反複贊歎女主角演員生涯的光鮮亮麗。這跟女主角内心深處對于自身演員生涯的遺憾與不甘,彼此形成了直接的互補。
在橋底和橋邊兩場戲中,女主角不斷地重申自己恐高,卻在主觀鏡頭中平視着高聳的鐵橋。這樣的反差,俨然可以被視為女主角借由寫作所呈現的“看見的恩賜”。由此可見,洪常秀對角色内心訴求的展露,便是通過電影結構的暧昧,以及一些具有象征意味的日常行為來達成的。
如此一來,即便是簡單輕盈的對話,隻要通過前後文的呼應或者影像上的反差塑造,便能在日常生活的段落銜接之中,摻雜些許人物主觀臆想下的平行世界的碎片。而情節上的平行世界也便由此随着叙事的推進而緩緩展開。
而這些奇遇式情節,在另一層面上也豐富了觀衆們對人物的既有認知。這些情節的誕生,絕大多數都是通過第三方的認知通道來認識女主角的(電視、電影、網絡,他者的目光),似乎在有意傳達女主角在其他視角中的多面性。這便是影片《在你面前》中關于人物的“平行世界”。
在互相映照的人際關系網裡,作為叙事核心的女主角在跟其他難辨虛實的人物展開交互的過程當中,也逐漸地展現出有别于現實、趨于理想化的另一面。
當女主角在侄子女友疑惑的眼神中離開後,卻忽然又在街頭遇見異常熱情的侄子;而在下一場出租車内的戲中,我們會發現女主角手機殼的顔色跟影片開頭時不同,便進一步明确了幻想的存在。随後,黎泰院舊宅中忽然出現的小女孩,被“小說”酒吧的店标中斷的對話,以及轉場前後導演這個角色的言辭的差異,無不明确地指出女主角主觀上的一些美化與想象。
在前一場戲中,女主角聽到舊宅閣樓上傳來小女孩的聲音;而在後一場戲中,小女孩又忽然出現在女主角面前,并且跟女主角兒時的經曆有所重合。那麼觀衆所看到的小女孩形象,是否真的存在女主角的臆想成分?
而導演這個角色的言辭,在中斷前後也迥然不同。從對前輩的客氣禮貌飛速轉變為老友般的真情流露,這是否又是女主角所期望看到的來自他人的“恩賜”呢?
洪常秀導演給觀衆們提供了多種可能性。正如一藍一綠同款手機殼那樣,導演将現實與理想兩個不同層次中的女主角放置到同一維度上,在對故事的闡述中不斷反複地争奪着主導權,在你、我、他、她面前呈現出不同的形象,通過對其他人物的異化造就了“兩個女主”,并不斷捕捉着在一個個不确定的情境當中女主角虛實難辨、飄忽不定的态度。
與此同時,演員李惠英本身的即興表演,也對女主角這個人物雙重屬性的塑造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正如同侯麥的電影那樣,極度日常對話式的文本,首先在叙事層面便給予了演員相當大的即興發揮空間。
而飾演女主角的李惠英,在把握這一人物的自我拉扯時,顯然是用“出戲”的手段來凸顯自我矛盾的存在。在涉及女主角有幻想可能性的段落時(如橋邊、舊宅、咖啡館等),李惠英會在連貫的表演情緒中不間斷地穿插短暫的出神。這種出神就像是反面情緒的靈光一閃,是從對話中短暫抽離的狀态。
自我粉飾中的恍惚、喜悅中的哀傷、平靜日常中的惆怅,都被李惠英得心應手地運用在她的表演當中,這無疑直觀地強化着女主角的多面性。甚至在某些段落中,李惠英還會通過自己的演繹透露一些文本上被隐藏的信息。
我們不難發現,整部影片在攝影上在有意地模仿人類肉眼的視覺觀感。我們會看到通篇不加修飾的生活畫面,甚至是大量肉眼觀看時的虛焦與模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比“真實電影”的攝影更為真實的拟态。
而在場景内部,洪常秀甚至用大量的過度曝光和銳化來進一步模拟人眼觀感,在視覺上表現為對外部環境的間接排斥。
在調度方面,除了洪常秀一貫風格化的固定機位+變焦的調度組合,空鏡的廣泛使用和多人鏡頭角度的豐富化,俨然也在此提供了視點的多樣性。而招牌的洪式推拉,在這部電影中也被賦予了全新的“入夢”與“出夢”的意義。
影片圍繞女主角所形成的叙事上的虛實“兩個世界”,實質上正是“在你面前”這一抽象概念的釋義所在。“在你面前”是一種交流,是某種不能被明确定義的存在真正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在這種真正的零距離狀态之下,我們與這種存在之間才能夠達成真正的交流。
而出現在女主角面前的,正是她基于自己人生中的遺憾所幻想出來的,另一個擁有“完好生活”的自己,一個抽象的、無實體的理想中的“自己”。
這也正是洪常秀想通過這部電影傳達給我們的:“活在當下的生死價值觀,不同認知通道下女主角在各人面前展露的不同形象、宛如雙生子般存在的妹妹的生活,甚至是女主角在空鏡時通過獨白袒露來對影像的介入。”正是不斷抽絲剝繭式地面對這樣的另一個“你”,才讓女主角本身的情感都在鏡頭前逐漸蛻變為真空的狀态,看似大體走向了排列組合式的人生和解。
然而,在即興表演下,女主角的狀态又時而從“和解”對話中抽離出來,其中所傳遞的無法掩蓋的疲态,也預示了其生命終将走向凋零的歸途。
這正是“在你面前”這場盛大儀式背後無法隐藏的黑暗裂縫。而從縫隙中,開篇對缺失生活的幻想和結尾處的情欲縱流,都被現實中倒計時的時間所點醒,成為短暫體驗式的悲劇。
正如女主角認為,拍電影是對生命的延續,渴望像電影一樣将短暫的時間塑造為永恒,似乎在電影中自己就能重回風華正茂的年代。那個男人所說的記錄時光的承諾,俨然像是救贖。
然而,洪常秀借宋導演的形象又一次讓自己介入到電影中,卻在向觀衆呈現了一場關于死亡和信仰的對話後便脫身而出,獨留女主角一人默默死去。“本以為會像之前的洪常秀電影那樣借大雨将情感劃在暧昧含混的語境中;沒想到最後卻轉至一場無情的夢醒時分。而電影什麼也不是,電影退縮了,電影也拒絕延續人類三倍的生命。”
鐘表的時間不斷流逝,生命也從來不曾因為跟過去和解而暫停倒計時。“在你面前”的另一個世界與自己,究竟何為現實何為夢境,早已不再那麼重要。在沉默與無言中,在夢與現實的邊界上,美好(女主妹妹)總是沉睡,而痛苦(女主)時刻保持清醒,終将淪為一場人生興歎的獨唱。
影片《在你面前》最終便是在雙生子式的反複中逃避于人的面前,洪常秀顯然巧用這種重複與反差,有意地為觀衆提供多種可能性。正如他所癡迷的創作方式那樣:“将人物丢到一個情景中去捕捉、觀察他們的态度。”
同《引見》一樣,如今的洪常秀已然把這種喜好投射向了觀衆。他樂此不疲地創作多義性甚至虛實混淆的人物,從而讓觀衆在觀影過程中以千奇百怪的角度帶入到角色中去,在情景中形成無數種獨一無二的“觀影态度”。
2021年初,《北村方向》中飾演“小說”酒吧老闆娘的演員金甫京離開了人世。如今,洪常秀帶着電影再回“小說”,回到記憶中的舊情景,以日漸蒼老的身軀重訴他們的老故事,在電影的永恒中銘記,對逝去的好友獻上崇高的悼念。
我相信,洪常秀導演絕對不會停歇步伐,他将繼續為自己的創作生涯時刻倒數着,将繼續把人類千奇百怪的情感集合體放置在“自己面前”,并以淩厲卻又善意的目光去審視,從而在光影中繼續創造獨屬于生活的恩典。
作者| 黃摸魚;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