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春夢,浪漫的夢幻,妩媚的狂想,楊凡導演以細膩的散文化筆觸,寫給香港與電影一封情書,也勾勒出或許是專屬于中國女性的情欲經驗。《繼園台七号》(2019) 以成人動畫,講述尺度大膽而又詩情畫意的故事。現代中國以來,女性身上發生的改變,似隽永似轉瞬,嵌入如飛地般的香港殖民社會,被賦予具有曆史意義的追憶和回想。
影片開場以全景式的鳥瞰,帶着觀衆領略1967年的香港。那片土地上華洋雜處,旗袍與洋裝并存,正值經濟騰飛前的新舊交替。說粵語的子明,屬于後來所定義的香港本地人。他着裝的樸實,襯托了他面對上海女人時的不解風情。彼時印刻香港特色的城市文化還未形成,最豔麗的街頭風景來自上海風貌。被子明看作是“素淨”的虞太太,可以說是保有了更多中國的傳統性,她沒有英文名,從大陸到台灣到香港,她的身世代表一種假定的,沒有經過社會主義時期改造的中國性。既新潮又早熟的少女美玲,是最有時尚氣息的酷美人,成長于都市的繁華,跟子明學習閱讀英文書裡的獨立女性。
第一章“夢謎”,殖民年代的精英—港大學生子明出場,一上來就是全裸淋浴。年輕帥氣的男子一邊用手撫摸健碩的肌肉,一邊閑談電影明星的美豔,不羞于展露,充滿性暗示浮想,荷爾蒙噴薄欲出。這種西方式的陽剛氣概,連一旁其貌不揚的普通男性,也為之渴望,而這也印證了中國男性的身體解放要比女性早。
然而關于女性身體的解禁,才是影片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引用《紅樓夢》中妙玉的遭遇,展開“如醉如癡”的欲念。一身戲曲扮相的貌美尼姑,與虞太太一同癱倒入夢。長管戳破窗戶紙,含蓄地比拟了破處。當外層的衣衫被松開褪去,封建傳統的束縛在女性身上已蕩然無存。雖然是被挾走,卻放任身體的躍動,面露悅色,壓抑的欲望就這樣得以輕盈地釋放。主觀鏡頭中月光皎潔,上上下下的旖旎搖晃,飛升出颠鸾倒鳳的意象。放蕩而不淫,連說出“壞了清譽”這話,也是用調情的口吻。
可還是有種堕落感,使妙玉墜向地面。蛇的緩緩靠近,誘發出讓人懼怯的激情,止不住纏綿。欣賞着豐腴胴體,以自慰的姿态嬌聲呻吟,心花怒放。畫面裡,導演用瑰麗的想象力描繪性高潮,确立了女性身體的感知,并以女性作為欲望的主體。撕下佯裝的面具,虞太太應允交歡,沉浸在春夢中。透過性,電影進入到了身體叙事。
這時,虞太太也進到第二章“戲影”,一場由電影編織的夢幻之中。子明約虞太太看電影,銀幕上複刻出西蒙·西涅萊演繹的《金屋淚》、《名人愛情故事》、《愚人船》片段,分别從年齡差距、容顔衰老、思想主張三個方面,層層叩問子明與虞太太之間的禁忌之戀。銀幕成了虞太太的内心寫照,投射出西方式“浪漫愛”的愛情想象,内化為虞太太認同的情感。兩人的關系因此逐漸拉近,最終在影院裡接吻定情,性欲被合理化為愛情。
這一幕被女兒美玲看見了,但是她選擇了走出影院。門外的光亮提示着,影院隻是一個區隔在現實之外的幻想空間。美玲更進一步地走入了現實,她遇見反殖民運動的示威人群,走過中國性與西方化激烈拉扯的時代背景,伴随唱着“覺醒”的流行樂,享用時髦的現代生活方式。回到生活中,美玲倏忽間覺悟到女性主體意識的萌動,藉《簡·愛》向男孩發問“你愛我嗎?”
一年到頭,便是第三章“冬至”。美玲繼續質問“戀愛”的表象,即使她和子明看上去像是情侶,但她知道子明不愛自己,子明卻反駁她說的話太“自我”。美玲沒有得到子明的愛,仿佛就不能确認自身的女性魅力,然而這樣的女性氣質,也許某程度上是外貌的迷惑。當美玲摘去俏麗的短發造型,露出長發飄飄的清秀面目,一瞬間從摩登女郎變得溫順可人。于是子明似乎找回了看到她第一眼時的動心,獻上傾情着迷的一吻。美玲不認可像母親那樣曾經有革命思想的女性,如今竟以化妝品買賣謀生。可實際上,擁有與時俱進的裝扮和審美,也是女性身體革命的一部分,如何将物質性的穿着打扮,糅合成反映個性特征的外表形象,已展現在華文文學中書寫的女性身體。
夜晚時分,獨自一人在家的虞太太,又開始一次詭異媚惑的狂想。虞太太一改平日的端莊,抽着煙,擺弄姿色。她眼看子明解衣,早就洞悉他故意散發的誘惑。這是另一重赤裸的欲望,當主導位置進行反轉,女性可以将男性性物化,基于性吸引力的互相引誘,似乎讓子明也享受其中。隻見虞太太身上也充滿了男性凝視下的性魅力,一副“壞女人”的神情。雖然不明說,不過很顯然,彼此之間,性隻是性。女兒的歸家,突然驚擾了虞太太的遐想,慌張下隐藏的心事,是否連虞太太自己都感到驚訝?
另有存在感十足的鄰居梅太太,對照《霸王别姬》(1993),通過男扮女裝飾演花旦的過往,诠釋酷兒理論中性别的表演述行。本是男兒郎的她,因懷揣女人心,便以梅太太的身份示人。生理與心理性别不一緻所導緻的跨性别,加之對陰柔氣質的搬演模仿,重新構造了一個可信的酷兒身體。被子明所吸引的三名女性角色,都顯現出現代性别理論中,女性身體的多元性和自主性。子明周旋于三人之中,說不清他的欲望,也不見得他的想法重要,大概更像是個工具人。
楊凡導演在影片的視覺風格上,将傳統與現代的東方式美學提純混雜,創造出一幅華彩絢爛的奇麗圖景。興許年華不曾逝去,是幻化為一片留存于想象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