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象有這麼一部電影,像是一副卷軸一樣徐徐展開,有着流水般的韻律與波濤般的無止,以強勁而細膩的筆力,浮華而真實的風格,力透紙背地描繪了一副上世紀羅馬上流社會階層的浮世繪。如果說海明威筆下的巴黎是流動的盛宴,那麼費裡尼鏡頭下的則是流動盛宴下的荒蕪。
馬切洛作為絕對的主角,電影卻并沒有如傳統的電影情節般給他一個明确的主線。而隻是讓他,不斷地串聯穿插在每一個片段之中,從一開始耶稣像的吊起,隔空和比基尼女郎喊話卻互相無法聽清,似乎就給全片定下了一個基調,荒誕似的欲望橫流、虛僞空洞下的禮樂崩壞,和互相無法了解的錯位孤獨。電影不斷地給人織夢,織出一個又一個荒誕瘋狂的欲望之夢,在這些夢境中是數不盡的漂亮女郎和上層社會紙醉金迷的impart生活,是什麼也不在乎、道德與理想的缺位。但同時又不斷把這一個又一個夢在節點敲碎,有時候是大夢初醒,有時候又是恍然如夢。
比如一開始和瑪達萊娜的金風玉露,看似多麼的郎才女貌,意猶未盡之時鏡頭一轉,就是愛瑪的服毒自盡。
愛瑪的自殺未遂多麼的痛楚,但馬上就是金發女神西爾維娅的降臨,她美麗的面龐與活潑的風姿,就像是酒神一樣把所有人引入一個酒神的狂歡,哪怕是溜出去和馬切洛的一晚,也讓馬切洛的春心無處可使,她自然天成無拘無束,但就當這麼一位精靈神女引人留戀之際,一個和(前)男友的耳光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立馬把觀衆拉回庸俗的現實。
好像鏡頭轉回了過于日常的和愛瑪出行,然後立馬用聖母顯靈裡下層人們狂熱的宗教熱情,以震撼人心的大場面調度展現出一種下層的愚昧。但同時又用無處不在的記者從“一根煙”的角度迅速消解了其中的神聖性,唯餘一種讓人恐懼的荒誕。真當這場神經質的宗教大戲讓人陷入幻覺時,立馬病人的辭世把人從夢中搖醒。
父親的到來似乎是緩解馬切洛孤獨心事與父子隔閡的良機,怎麼想父親也立馬陷入美麗法國女郎的無限幻夢。但正當馬切洛無奈互送父親去女郎家時,父親病發,好轉後又是一場大夢初醒,父親執意坐早班車回家。和瑪達萊娜宴會上的重逢,隔着萬水千山的房間,互訴衷腸,似乎真摯又浪漫,但是轉眼間,瑪達萊娜已經和情人笑着離開,馬切洛也握起了别人的手,就像是宴會上誰也沒看見瑪達萊娜,山盟海誓也無人在意,似乎欲望的釋放消解了一切的理想。
在不斷的織夢破夢間,導演不光用一個個片段營造了一種散文一樣的結構,更交織出了一種交響樂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韻律,有種互文的回環感。
但是在這波萊羅一般的長歌裡,又把馬切洛的割裂、孤獨與精神上的渴求作為了貫穿的底色。他分裂在小報記者的現實和作家宏圖的理想之間,但又好像沉迷在欲望中,恨自己的沉淪但又沉醉其中,沉醉于其中卻不時有種痛苦的清醒,意識到精神上的空虛。無論是代表樸素生活、毫無共同語言、日常惡語以向的愛瑪,還是無數個讓他流連忘返、說盡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的紅顔知己,似乎誰都沒法給他讓他感到歸宿與心安。
斯坦納,作為一個他交往不多的朋友,相較于他的父親,似乎更扮演了一個他心靈父親的角色。雖然似乎是無意之間。斯坦納的三次出現都是在夢境最癫狂的時候,一下子敲碎所有,第一次是和西爾維娅在羅馬街道的夢幻一夜後,教堂裡出場。第二次是狂熱荒唐的宗教狂熱過後讓人後怕的餘燼中,他和妻子似乎敞開懷抱,在這個人人都在醉生夢死的電影裡一下子呈現出“正派正經人”的傳統家庭與心靈港灣。第三次則是城堡夜宴後的神鬼氛圍下的荒淫糜爛,斯坦納以一種神經質和痛苦的方式謝幕。他的三次出場既點醒了主角的沉醉,但同時也展現出包括主角和斯坦納本人的無處可去。兩人境遇有相似之處,但并不熟識,馬切洛自以為找到港灣,但實則斯坦納本人也在沉淪,以緻于他這個馬切洛心中的“樣闆間”在最後以過于慘烈的姿态猛然崩塌。并把馬切洛推入更深更紊亂的狂亂中,即最後的夜宴。夜宴出來,所有人如同走秀一樣穿梭在自然中,看到海邊捕上來的海怪,就像是馬切洛自己。像天使一樣的女孩在對岸喊他,他可能認出來了,也可能沒認出,但是就像開頭一樣,他轉過了身,他沒有聽到。到底是天生抛棄了他還是他跑起來了天使。
三個小時的觀影過程,給人有種迷幻的痛苦,和清醒後的頭痛。看這種片,實在是耗人精力心血。似乎是片章閑語,但是其中的組織構成卻如羚羊挂角,自然得宛如天成。攝影調度演員表演這些都是最最基本的了,對于費裡尼來說,哪怕每個鏡頭都是如此的大師風範好像也不足一提。其中的藝式風情也實在迷人,一開始馬切洛和瑪達蓮娜那裡太花樣年華了,王家衛真的沒有借鑒嗎?
這麼一個體量電影的含量,越是寫影評時候回憶越是讓人對其中無數片段細節的處理而感到震驚,以緻于内容過于爆滿而無法一一具到描寫完畢。實在是需要看過後才能對其中信息量的巨大有真切感受。你回憶起來,似乎一團迷霧,什麼都記不真切。但舉手一抓,又似乎空中都是各種心緒萬千的飛絮。如果有些片子是史詩,那麼這部影片就是如同清明上河圖那樣的卷軸畫。不斷把人吸入,又不斷把人敲醒。看後隻覺得昏沉和眩暈,因為已經把一般的神魂留在了那個夢幻光怪的荒蕪之地。
又輕又重的片子。輕如夢境,重比現實。如果是在家裡看,我可能是沒這個耐心看完的種電影的。但是但凡能耐心看完,其藝術之高超、手法之精妙已經不是一些片段上的價值不同和個人審美上的偏愛可以動搖其偉大的了。無論個人審美是否合拍,都很難否認其藝術上的絕頂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