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舒淇自編自導、以親身經曆為藍本的電影《女孩》,雖然助其一鳴驚人,入圍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并在第30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斬獲最佳導演,但是,自11月上映以來,該片迄今票房仍未突破500萬。豆瓣開分亦是無功無過的7.2,評論兩極分化,有人說情節平淡破碎,觀影堪稱折磨,有人指戳中青春心事,看得淚流滿面。無論從叫好還是叫座角度,相較“女性成長”的市場大勢,疊加“大女主”舒淇跨界首執導筒的噱頭,《女孩》的曲高和寡,确實不似預期。

但這一切顯得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舒淇屢次在訪談中坦承,“做導演完全是侯導叫我拍”。2009年,侯孝賢已建議她“試試做導演,寫自己的故事”,惟說者有意聽者無心,參演《聶隐娘》之際,侯導再度殷殷叮咛,舒淇才有意識地“從最熟悉、最想表達的内容開始”,正式籌備劇本。

其實,作為出道30年的女演員,舒淇“自己的故事”,關于酗酒的父親、18歲生下她“小孩帶小小孩”的母親,早早在媒體一遍遍自揭身世的訪問中,如她自己所言,“被家暴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也許正是那千百次剖白的淘洗,令她最終交出的作品,在題材上顯得“避重就輕”:她大可打造一個離家出走叛逆少女,邂逅花花世界的奇情成長記,或是迎上“東亞小孩原生家庭”的輿論東風,放大罪與罰之下的暴力陰影。

然而,沒有《熱辣滾燙》式逆襲複仇的超燃結局,也沒有《好東西》中處處讓人莞爾的诙諧過程,舒淇将《女孩》輕拿輕放,平靜地落在“不懂愛的父母會對小孩造成多大的傷害”上,與其說這是一部文藝劇情片或半自傳電影,它更像導演以“過來人”身份,投向主人公林小麗(白小櫻飾,取自舒淇原名林立慧),或是“女孩”時期自己的深情回眸,有散文詩般的溫柔細膩,也有自言自語的破碎踟蹰,因其既真且拙,方見一片冰心。

撰文 | 一把青

細節推動情節

圍繞青少年成長與家庭羁絆、自傳色彩濃郁的作品,遠有侯孝賢《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近有《陽光普照》的兩兄弟,還有講述台中家庭式理發店的《本日公休》、台南餐廳單親媽媽與三個女兒的《孤味》,向來是台灣電影脈絡中一張王牌。不同于這些攝影機背後、文本出發的創作者,從鎂光燈焦點處走來的演員舒淇,經曆過華語電影黃金時代,她擁有最佳的職業修養,擅長通過細節勾連起畫面,繼而氤氲開場景與情緒,這是當好“說故事的人”的切入口,在她不少談及童年的采訪中都可見一斑。

被問起小時候最害怕什麼?她不假思索回答,是窗外摩托車的聲音:要辨别那是不是爸爸的車,再從引擎的“突突”聲連貫與否,分析他今天喝醉了沒有,醉了難免要遭毒打,所以就要躲到塑膠衣櫥中,再輕輕拉上布簾的拉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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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劇照。

“其實沒必要輕輕拉對不對?(爸爸)人還在外面呢”,話音剛落,舒淇以招牌式明豔笑容向主持人自嘲,卻将這套童年記憶中的流程,原封不動搬入《女孩》的劇情,并填補了更具感官層次的聲音與畫面:基隆灰撲撲的天空、連綿不絕的夜雨、父親(邱澤飾)斷斷續續的摩托車轟鳴由遠而近、擋泥闆上巧笑倩兮的美女明星倩影,上樓的腳步聲、腰間鑰匙的晃動聲;畫面一轉,林小麗家,鏡頭掃過客廳裡夜夜開着的電視,正播放張國榮齊秦上台灣綜藝《連環炮》作為背景音,餐桌上堆滿塑料花的零件,是理發店上班的母親阿娟(9m88飾)幫補家用接的手工活。

事件的時空坐标,便在細節的堆砌中建立起來。80年代末,台灣破舊立新,經濟加速起飛的時間窗口,自視“一家之主”的男人自顧不暇,在外受挫的壓抑與疲憊隻能發洩在酒精與妻兒身上,比舒淇小3歲的同代人周傑倫,也在早期代表作之一《爸,我回來了》中有過類似表述,“為什麼看到我的爸爸一直打我媽媽/就因為喝醉酒/他就能拿我媽出氣”,林小麗父母,不過是那個新舊過渡期的社會,萬千“追不上時代腳步”家庭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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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劇照。

飾演阿娟的9m88生于1990年,拍戲時,為了理解角色,她問舒淇,“為什麼她會做這樣的選擇,而不逃走?”舒淇答,“那個年代的女人,從來沒想過選擇這件事”。阿娟沒有,小麗也沒有,是坐在前桌美國回來的轉校生莉莉像一束光照進她乏善可陳的生活。從天而降的莉莉時髦美麗、家境優渥,她分給小麗有雞腿的便當,帶着小麗化妝逃課、去錄像廳看電影,學着大人模樣坐在男生的摩托車後座,告訴她因為父母離婚才跟媽媽回台灣、父親的情人在電影院門口畫着鮮豔的口紅。

認知以外的大千世界蜂擁而至,新鮮神秘,又亦真亦幻:莉莉帶她鑽密道離開校園,透過學校牆上的洞,小麗望見了年輕時的母親;與莉莉穿行在郊野的樹林裡,小麗拿出繩索上吊,做“不可怕的鬼”,堕下一秒,又平靜躺回莉莉身邊——在舒淇的設定中,莉莉是小麗的幻想朋友,是她一體兩面的超我,抽離現實世界,通向“理想中的自己”的一把密鑰。但需承認的是,從4小時的初剪到2小時的成片,電影的鋪墊仍有不少語焉不詳之處,讓劇情存在斷裂,觀衆難以跟上“設定”的步伐,例如莉莉是否存在?小麗是否親生?母親為什麼偏心妹妹?酒駕車禍的父親到底有沒有當場去世?這固然是導演刻意埋下的開放式懸念,雖然不可謂無迹可尋,但野心有餘交代不足,則難以形成侯孝賢式的悠長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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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劇照。

還有一幕,片頭的樓梯上,小麗仰視站在高處、被寵愛的妹妹背影,她的書包裡,突然飄出一顆輕盈的紅氣球,自由自在飛往高處去,那抹鮮豔,來自侯孝賢《紅氣球之旅》(2007),其本身也是緻敬1956年的法國電影《紅氣球》:小男孩在上學途中,解救了纏在電燈柱上的紅氣球,從此紅氣球認定了他,天天相伴。一天,其他小孩出于莫名妒忌,把紅氣球射破了,正當小男孩落淚時,窗外卻有漫天色彩缤紛的氣球,齊齊飛到窗前,把小男孩帶到巴黎蒙馬特的上空去。

戲夢浮生,從衣櫥裡躲閃畏縮的林小麗一路走來,《女孩》也成了舒淇自己的紅氣球。

《女孩》電影海報。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作者:一把青;編輯:走走;校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