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見》是洪尚秀的第7部黑白電影。我們可以發現,他的這一類型的電影往往摒棄色彩,造型,通過點,線,面,聲音,光與影的變構,從而替代,消除,重構物體,環境,甚至是事件本身。正如格裡耶所說:“這種“描述”(拍攝)試圖替代事物,隻選取它的若幹特征,餘下的留給其他描述;這些描述再試圖抓住其他的線索和特征,哪怕他們總是暫時的,可疑的,很快便可被取代的。”
電影的開頭拍攝的是一個男人伏案祈禱的情景,他雙手抱拳,額頭抵在拳頭上,口中喃喃自語地懇求着主的諒解...随後,鏡頭開始變焦,男人離開了房間。下一個鏡頭則直接跳切到一對青年情侶并肩行走的橋段上去。這一切讓我們困惑無比,這樣非線性的,跳躍的空間與時間表達,意在為何呢?緊接着,永浩暫時離開了自己的女友,來到了父親的醫館裡;我們從頭到尾未曾得知他尋找父親意在為何,亦不知醫館中同他關系親密是的女人是誰,隻是在一個個變焦和跳切的鏡頭中不知所措地讀完了這段叙事。這不禁讓人想起了新現實主義時期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技法∶「脫節空間」;空間各部分的連接不是給定的,而是無個性,中性的「非時間性的微弱插入」。人物在失落與不安中遊走,不斷地被排除在畫框之外。我們可以發現,永浩在醫館裡的這段時間是破碎而無從計算的,他與父親的會面不斷地被外來的事件,人物,剪輯,甚至是鏡頭的變焦所打斷,所延宕。攝影機不再如以往洪的電影一般展現旁人偷窺與探索的「私欲」,取而代之的是其與時間的共謀,不斷通過變焦把命運賦予角色,把角色帶入被動中,使此在被抛入世界中。于是,一種新的綿延就生成了,主觀的,割裂的,卻又相互滲透的非線性時間,在畫框内與外的縫隙間四處散落着,而無法被拾起,人物和觀衆因而堕入模棱兩可的眩暈中。最後,永浩與醫館的女人幸福地相擁于大雪中,第一個故事戛然而止。人物當下的心緒,狀态與身份再次被蒙上了一層暧昧的面紗,我們在漩渦的邊緣徘徊,卻已無從分清此乃開始還是結束。
第二個故事中英浩的女友跟随母親來到柏林學習,寄住在一個韓國女畫家家中,永浩思念女友心切,向父親借錢随後奔來柏林後與女友相見。在這一段叙事裡,故事一中隐晦的部分變得更加明晰——那便是人物溝通時候的失語。女友與母親交談而不得以被理解,與畫家最後的談話也僅僅以一句客套的恭維結束,與永浩的交談則像是浮于表面的噓寒問暖…在異國生活的無力使得所有人都處于一種瀕臨失語症的狀态∶詞語從口舌中吐出,語句卻被當下的情景中波動的不确定性所異化。叙述者大聲地「呼叫」,聽者唯唯諾諾地回應。語言在空氣中無歸地飄蕩,蒸發,卻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彼此。這或許是一種沉默式的交流,内裡蘊含着無法被結構所捕捉的秘密。但沉默本身應該是敞開的,是一種不在場者的呼喚,本片人物的狀态卻更貼近于瀕死之人僵硬而無力的喃喃自語而已。我們因而困惑叢生:永浩是否最終得到父親的資助?女友是否和永浩日後得以相聚柏林?完成學業?…撲朔迷離與模棱兩可再次渲染了整個畫面,觀衆卻意欲抽身而更一陪。

畫家的扮演者金敏喜,在以往的洪片中,是一個「生成女性」的角色。譬如《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她通過不斷肆意地展現自己的欲望與脆弱,把身邊的朋友,周圍的男性,甚至于是整個世界,都帶入到她輕柔而堅韌的生成中去,卻又始終保留自己的秘密,使之不被結構所同化。而在本片中,金敏喜「退化」為了一個觀察者。她不再具有攻擊性,反而退守于一邊默默地關注着身邊人的言行舉動,偶爾出言相勸身邊的人,要學會與自由和沖動相處。她并非因而變得“冷漠”,而是想通過“呼喚”把沉浮于世中的世人喚回緘默中去,喚回到自在而自為的此在中去。如此這般的呼喚,大音希聲,由遠及遠,唯欲回歸者聞之。雖然呼喚聲也因閑言與碎語的遮蔽而變得無力而蒼白;或許終究她亦是世間沉淪的一員罷了,隻是總能在恰當的時刻從情境中抽身而出,在下雪天之時站在窗前靜靜地抽一支煙,少頃後便迅速地關上窗,離去。

到了第三個故事,時間似乎已經過了幾年,當了一段時間演員的英浩想退出演藝界,念兒心切的母親找了一位著名戲劇演員在飯桌上勸他回心轉意,但雙方卻話不投機…其實本片的主角永浩,相比起之前獨立而又捉摸不透的金敏喜,更像是一個被結構所壓迫而無能為力的普通人。他囿于父母的控制之下,又無法反抗前輩對自己的訓斥和壓迫,隻能懦弱地逃避掉這一切。在酒桌上前輩訓斥英浩的這一幕中,洪對人物心緒與身份的不确定性的把捉能力更令人矚目;永浩因為覺得拍吻戲對不起女友,于是拒絕繼續做演員,前輩因而大聲訓斥永浩對演藝事業的不上心,對男女關系理解的不到位;攝影機開始慢慢搖動到永浩這一邊,屏幕上出現了永浩和母親憔悴的臉;最後永浩跑了出去,母親無奈地歎息。我們可以看到,人物之間關系的不平衡,心緒的搖擺,甚至于是導演本人對于兩人觀點的看法的暧昧,僅僅通過一個簡單的搖鏡頭,皆已躍然紙上。

緊接着下一個鏡頭便跳切到永浩開車到海邊的情景中去。在海灘上,酒醉的英浩似乎做了個夢,他碰到了已經分手兩年的前女友,在夢中她和一個德國人結婚,但丈夫另一個韓國女人出軌,離婚後的前女友患了嚴重的眼疾,放棄了學習回到韓國,孑然一身在海灘上發愣;與前女友寒暄片刻後,鏡頭随後又回到沙灘上的車子中去,永浩和朋友從車上下來,一邊抱怨着前輩的魯莽,一邊眺望着遠處的母親…到了這一刻我們似乎已經恍然大悟了,這一切或許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夢”,在第一幕中偶遇的前輩會在第三幕中出現,在沙灘上可以看見分手已久的前女友,剛剛還在飯館吃飯的母親現在卻在酒店窗前眺望遠處…一切都像是一個辯證的,由内而外生成但又自洽的現象學的圓,時間,空間,人在此中沉浮着,在不斷的流變和外延中生成新的面孔,新的身份,新的個體…或許正是導演在構建一個中性的,無個性的空間,力求從中剝離出一個純粹的視聽情景。他拒絕呈分清現實與夢境的界限,拒絕使用閃回鏡頭。他模糊了兩個端極的二元對立維度,取而代之的是兩者彼此的銜接與相互滲透,關聯,反射。我們無從辨認那些是從夢中采拮的片段,哪些是現實的外延,因為一切都是當下的,非經驗性的,即刻生成的“純回憶”;夢境本就是現實的延續,現實又通過“反哺”夢境而生,兩者互為一體,兩者不可分割。

最後,永浩脫掉衣服,在刺骨的海水與浪花中浸泡了一刻後,便回到了岸上去,沉默地觀望着波濤洶湧的大海。他或許是想敦促自己從夢中清醒過來,或許是想回到模棱兩可的前主體狀态中去,回到世界的惰性的時間中去…但最後終究如《獨自在夜晚的海邊》的結尾中的金敏喜一般,回到那同他同形共生的世界中去,回到喧嚣,閑言碎語中去,因為人總是首先通常寓于他所操勞的世界,從他自身脫落,從本真的“能是自己”脫落。但這卻是一種積極的可能性,一種被“遮蔽”的自持:隻要此在/人是其所是,他總已經被抛入非本真的生存的漩渦中去了。

到了這裡,我們或許就能大概明白了片名《引見》的含義了。“引見”即是一種“呈現”,一種此在,人被抛入世的“狀态”;本身便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在此之中的角色無力地跟随命運而飄蕩着,在失眠與夢遊中浮沉着,卻呈現的是生命最充盈最豐碩的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