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Mr. Infamous,原載于虹膜公衆号,劇透在前三集)
即便是恐怖大師清水崇,近年也拍不好日本村野的森然與可怖,《犬鳴村》《樹海村》《牛首村》沒有一部及格。
眼見「恐怖村」系列悶聲不響,反倒是片山慎三與川井隼人的劇集《噬亡村》,猛然扳回日本村落、民俗恐怖題材的一城。
這部漫改劇集到底背靠迪士尼,經費得以體現在媲美電影質感的鏡頭與特效,因此除卻一些劇情上的不當邏輯,沉浸感并不欠奉。
故事紮根在架空的供花村,開篇就是精神崩潰的前任警員狩野,對着一屋遮遮掩掩的男女老少,逼迫他們承認「噬人族」的身份,旋即在陰森暗道裡,一柄鐮刀吻上他的喉頭,野蠻與殘暴就此火速拉開大幕。
恐怖片尤為吃重的,是氛圍感與懸念感。《噬亡村》開篇定調,可謂立竿見影。而故事全貌,很快便随着柳樂優彌飾演的警察阿川大悟攜帶妻子有希、女兒真白進駐供花村而鋪開。
路上有希打趣說,如此美好的地方,該當會有鬼怪出現吧。事實上,與全村格格不入卻又一家獨大的後藤家,擁兵自重,野蠻兇殘,沿襲明面與暗面意義的食人風俗。而他們口中尊拜的「那個人」,是生存在野外的高大老者,夜間出沒,形如喪屍。
大悟要鬥的,是後藤家,是超自然的生物,也是超乎常人認知的思維邏輯與形式法則。勢單力薄是必然的,但是具有暴力傾向污點的大悟,身手與經驗上的優勢,又增添了格局變數。那麼,在勇士鬥惡龍的極限生存模式裡,整體上就構成了一種全員蠻橫的黑吃黑陣勢。
它原始,恐怖,卻也劍拔弩張得令人興奮,這興奮裡,隐伏着常人的好事、争勝以及坐收漁利的一絲「惡意」,兩廂呼應,劇集成功了一半。
在日劇裡,大費周章展現神秘村莊與食人民俗的,相對較少。《噬亡村》的可貴不僅是輸出這些雖不多見卻也并不十分新奇的題材,而且在于從容而頻繁地提供一個吃人場景,在娛樂模式中夾帶風俗向的群體性考察。
「吃人」這個概念,其實大家都不陌生,畢竟從小聽來的故事裡,妖怪和猛獸就以這一經典招式鎮場。「吃人」要從單一的恐怖來源,夾雜進人性堕落的隐喻,那首先需要把主體轉換成「人」本身。
這些年,或者說前些年的喪屍文化熱潮,拔擢了喪屍本身的地位和内涵。它将人具象、降格為僅被本能驅動的低智生物,對應着人的異化、堕落、衰敗,而尋常場景下的慣性群聚,又體現着集體無意識的惡。
最外在的表現,自然是「吃人」,哪怕有各種不得不去這麼做的前提條件。這個舉動,在現代文明标準下,明确分隔出人與非人。
基于這一前提的末世讨論,才好在崩塌文明裡放大人性善惡的對比。《行屍走肉》在高峰階段,就以複雜而真實的人性拷問,實現喪屍題材的超越,特别是,當活人比喪屍更喪屍,對吃人有更主動而智慧的選擇,就具有格外觸目驚心的病态。
特别是中段,主角團被打散,所有人都沖着避難所的招牌而去,不料等在終點的卻是一夥食人族。不難看到,無論是名字,抑或是功能,這多少具有宗教拯救傾向的聖所,成了魔鬼的誘餌與屠宰場,比對之下,後文明時代成了當下現實的極緻推演。
吃人的活人标榜着比喪屍更徹底的堕落,而《行屍走肉》的活人有着花樣百出的沉堕模式,構成主調上的共性,那回看《噬亡村》,後藤家就成了異類,尤其是在山明水秀的淳樸民風裡,他們的獸性與魔性,加倍體現。
尤其是,吃人不是末世裡所謂走投無路或事出有因的決斷,而是順應家族傳統甚至迫于家族威嚴的選擇,獨樹一幟,抵死捍衛,反而蔓生更多不容分說的恐怖。
其實直接狼吞虎咽的血腥場面,較之《行屍走肉》,目前不過寥寥幾場的《噬亡村》堪稱收斂,但自身明目張膽的理所當然,有另一種無從消弭的崩壞氣息。而且劇中遍布仿野獸的姿态,譬如樹梢之間居高臨下的窺看,分食屍塊的蹲伏,盡是非人性質的傳達。
那也必然别于《生吃》的降級作品《骨及所有》,吃人成了刻在血脈裡的詛咒,成了人探索自身差異與身份認同的橋闆,也成了刻意甚至惡意浪漫化的别扭表達。在瀕死之餘邀約愛侶吃掉自己,接近于性癖好甚或快感的淺薄情感連通,它對吃人題材的浪費,在于無所适從後的模糊。
《噬亡村》掙脫了這種忸怩,吃人同樣是在某個角度「合理化」直白的獸性行為,但是跋扈地挑釁人性與秩序,也有着惡魔躍升天使角度對人間的嘲諷,内裡有非常密集的宗教表達。
或者更準确一點說,那是帶有渎神性質的進犯,畢竟後藤家說白了,具有小規模邪教的性質。
他們代代信奉的食葬習俗,即把逝者的血肉吃下,使其成為自己肉體的一部分,由此繼承對方的精神和靈魂。對吃人行為的美化乃至神化,很容易歪斜地聯想到基督教。
耶稣在最後的晚餐中,以餅為身,以酒為血,分給衆人,其後在十字架上完成終極贖罪,而後來信徒在禮拜上領受聖餐,寓意分食耶稣血肉,繼而得到救贖。
後藤家的行為,實際上調轉了耶稣的主動與奉獻,而且縮窄受衆範疇,形成天選屏障。而他們順服的首領隻能稱作是「那個人」,一如各種奇幻故事裡的反派頭目,不能直呼其名,内裡藏有一個極具等級壓力的邪惡規矩。
總體上,他們不問善惡,不求世俗救贖,隻講究流傳與永恒,所以惡行越做越大,越做越多,卻可以不以為意,成為絕對的黑面。
但劇集又處處充滿重生征象,特别是蝴蝶,宗教上有着蛻變與再生的意義。這主要體現在真白身上。
她此前友善接觸侵犯兒童的慣犯阿翼,父親将之擊斃時,染血的窗台上有一隻蝴蝶,而來到供花村後,同學給她捕過一隻蝴蝶。阿翼死後不再說話的她難得露出一些笑容時,桌上放着的折紙,大概也有蝴蝶形狀。
需要重生的她,也似乎在激發一些關鍵角色的重生。當年的阿翼,在她面前,作惡的心思全然消減。而偶遇「那個人」後,她的第一反應是送上零食,締結友情,對方非但沒有傷害她,還旋即回贈禮物,盡管那是狩野的一隻殘指。
自身遊離于直接作惡的後藤家後人之外,興許他已經有了稀罕的善意在萌生。這時候不免想到《指環王:力量之戒》裡相對毛腳族尤其巨大的巫師,跟他有相似的造型,而善惡取向,也是被小女孩所指引,導向重生。
但即便是重生,也不意味着命運上的安全。被動來到供花村接任的大悟,誠然也有為了真白而嘗試改變自己的重生意向,但是他的黑色過往,未必能讓他在通向英雄的改造之路盡頭,得到善終,這也波動了劇集的不安氛圍。
不安跟村莊也有密切關系,因為村莊提供了一個對抗都市文明的封閉、自治場所,有獨立于官方秩序的庇護,可以凸顯各種風俗的怪奇與瘋狂。
導演片山慎三說過,「這部作品真實地反映出因人而異的家庭觀,以及看似與你我無關但卻時刻影響我們的文化差異。」這裡包含一種情感的互通和情緒的放大,于是在基本面上,民俗因為與我們的生活經驗過于相近,導緻有格外恐怖的投射。
亞洲,尤其是日本、泰國以及中國台灣的恐怖片,就突出體現了這樣的規律,而我們也更容易被相熟語境的故事所驚吓。這幾年華語區内的《咒》,以及更早些的《中邪》,就很懂通過這些内容,實現恐怖觀感的極速發散。
那再往上一層,這又無非是各種人治恐怖的集中體現,像九龍城寨等「現實」場景,或是《西遊記》裡的各國、各洞,都倚賴這種壓力來體現吃人内核。這些層次,《噬亡村》都不匮缺。
這個瘋狂的恐怖故事,實際上也在契合我們眼前這個更瘋狂的恐怖社會。噬人族不僅是文明漏洞裡的畸形産物,它裡頭借由惠介等角色所暗暗分裂出來的一線人性,又完全可以視作人在試圖重新建立文明時的艱難舉動。
從這個角度來看,把《噬亡村》視為又一部文明啟示錄,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