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漢的城市文化肌理裡,長江是一條貫穿過去,當下與未來的時間紐帶,它以一種近乎永恒的姿态在為這座城市的不同世代提供生活、審美與精神的活力。當代中國有着人類曆史上最大規模也是最迅速的都市改造,舊城拆遷在每個城市交替上演。古老的街頭文化随着老社區的瓦解迅速後退,而新的都市文化并不會因為摩天大樓的拔地而起一蹴而就。寫字樓的辦公桌前的年輕人們在白日疲于奔命,每當夜幕降臨,一些年輕人離開了鋼筋混凝土的禁锢,在城市的暗角裡發出新的聲音,新的街頭文化如今正在城市裡野蠻生長,萬類霜天競自由。這集的主人公塗鴉者黃睿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是武漢新街頭文化的一個代表人物。不過對于像黃睿這樣的的武漢年輕人來說,長江亦是武漢繞不過去的符号,這是他們與過去連接又通達未來的夢幻時空隧道,在他們出格的世界觀中裡不斷掀起漣漪。
今年4月份聯系到黃睿時,他直截了當地說希望在長江輪渡上塗鴉,問我們能否幫他搞定。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能否實現,但是我很喜歡這樣直接大膽的想法,這會讓拍攝變成一場冒險,進而激發出我的創造力。基本第一次電話我們就已經形成了對于這集創作的共識。而剩下的就是我們在為自己的狂想買單。在武漢輪渡公司的百年曆史上,還沒有一艘船經曆過藝術化的塗裝,對于輪渡公司來說開先河需要很大的魄力。經過半年時間的溝通協調,我們在武漢要正式開機前的一周内才得到了輪渡公司的确認,給我們江城5号來完成創作。為了保證碼頭日間的正常運營,輪渡公司隻給了我們在十一國慶前的四個夜晚。我們的手中近乎沒有選擇,黃睿需要和他的夥伴們在夜間進行通宵創作,如此大的畫布,以及藝術家的野心都讓他們不得不分秒必争。我的團隊不僅要在極限的睡眠下完成白加黑的拍攝,而且還作為了施工方接管夜間的碼頭,為藝術家們每夜搭建臨時腳手架,并在太陽升起前拆除,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在極限的工作狀态下,内部難免擦槍走火,劇組也是疲于應對内憂外患,當時就覺得能夠拍完就是勝利。
就在這樣緊張的狀态裡,劉敏濤和馬伯骞來到了黃睿和我們一同建構的塗鴉世界裡。當初找到馬伯骞時,我就覺得他是這個故事的the chosen one,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他來自一個建築師家庭,我會天然地好奇他對于中國大規模城市變遷的感受力。而他自己也是街頭文化的一個獨特的聲音,我也期待他和武漢生猛的市井氣息可以碰撞出什麼。當然,抛開種種的外部因素,最有趣的還是他如何面對自己所背負的東西?走出街頭文化後,他到底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令我記憶深刻的是開拍前兩個月時我與他在上海的第一次見面。當時他在片場的化妝間裡候場,一個節目的編劇團隊圍着他商量上場前他需要準備的話題點,什麼鼓勵他說,什麼不鼓勵他說。站在一旁看着他面對表達要求時躁動卻又無的放矢的狀态,我能感受到在他的内心裡有種困獸猶鬥的張力,這種狀态對我來說有着強烈的共鳴,我們都想頂開天花闆,但同時不得不為我們所選擇的社會角色而服務。我想在武漢聽到他平靜下來的聲音,從他内心而來的聲音,我也期待他的聲音可以給我帶來啟發。而對于劉敏濤,我期待她帶來的外部視角。亞文化容易成為年輕人的自嗨,我也想尋着劉敏濤的眼光再度打量這些特别的年輕人。我希望青年人的街頭文化能夠和真實的街頭生活發生聯系。
正式拍攝開始後,問題接踵而至。白天的拍攝我們借鑒了瓦爾達和JR《臉龐村莊》,希望黃睿能夠帶領馬伯骞和劉敏濤更多的走街串巷,将武漢的市井生活凝練在他們的藝術裡。但事實上黃睿完全投身在輪渡的塗鴉創作上,每日的通宵近乎把他榨幹,留給白日的時間與狀态都非常有限。而馬伯骞也在這次創作中一直在找尋他自己的位置,他自己是個藝術家,有着獨立的創作欲。作為一個塗鴉的初學者,他能幫到黃睿的很少,他注定要在這個小世界裡像黃睿一樣找到他的語言。在馬伯骞找尋的過程中,我很焦慮,因為不知道他最終會找到什麼,能否成為他外化内心世界的途徑,如果他沒有找到,黃睿完全沉浸在他的江上世界,馬伯骞最終會不會一直停留在岸上隔岸觀火?值得慶幸的是,馬伯骞在開機第三天找到了他的聲音,他準備以自己的視角拍一部關于江上塗鴉的短片。沒有什麼比自由自在的表達更稀缺的事情了。這本是我們應有的呼吸方式,卻成為了我們生活之中的稀缺。當馬伯骞找到了自己的語言,也給了這個片子影像上的頑皮與靈氣。
除此之外,馬伯骞在武鋼的工廠裡談及自己被淘汰讓我感到意外,但是與此同時我為他的坦然感到高興。生命的意義是自己去尋求的,如果是因為對事業的懷疑與挫敗讓我們能夠再度思考我們到底應該為什麼而活,我覺得被淘汰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情。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一個謙卑的開始,一個不受傳統觀念束縛的開始。如果這是淘汰帶給我們的清醒,那我們就應該感謝淘汰讓我們得以放下世俗的束縛。
在影片的後半段,有一位年近七十的老街頭畫家易老師成為了故事的靈魂人物。他生活了半輩子的漢陽西大街終究還是趕不上時代的潮流,如今已經拆的面目全非。但是他過去圍繞着西大街市井生活創作的300米壁畫仍舊留在西大街的殘留的牆壁上。易老師用一己之力帶來了上個時代的街頭氣息,也因此得到劉敏濤跨時代的“傾慕”。他經曆了中國跌宕的現代化進程,有着艱難的一生。在人生的風風雨雨裡,藝術成了他精神的避風港。老夫聊發少年狂,易老師決定和年輕人們一起通宵,在夜風吹佛的碼頭上再次畫起已逝的江岸生活,手持畫筆默不作聲的他俨然成為了碼頭上的精神領袖。看着易老師和黃睿一同站在時間的河流裡創作,最後一同疲倦地望着輪渡在日出之時駛出碼頭,我有種難言的感動。他們手中的筆和噴漆守護了他們心靈裡的天真與執拗,去抵禦社會染缸的磨洗。能不失自我,夫複何求。
可能會有人問江城5号畫完後的故事。它在2021年9月30日下水,在武漢漢口武昌兩岸按照日常的排班行駛了兩周多的時間,然後便被撤下。江城5号身上塗鴉和城市裡的其他塗鴉作品有着相似的命運,在漫長的時間裡,他們都是瞬間的藝術,輕如鴻毛。但是塗鴉過程裡我們每個人為之蓬勃的心跳和所投入的童真般的激情卻難以忘懷,成為了我生命之中難以抹除的顔色。
(導演:徐玮超,副導演:蔡寶豐,梁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