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在IMDB和豆瓣上有明顯的評分差異,前者隻有6.2分,後者達到了8.3分,簡直差了一個級别。其實李的其他電影也有這個問題,這是為啥呢?
當然,李安電影在中國的高評價,與他作為華人導演的特殊身份有關。在華語語境中,李安是代表華人的國際級的導演,他的作品在中國觀衆中更容易受到關注和美化。
但我想說的是,李安的電影其實暗合了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和審美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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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主角比利·林恩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但由于戰場上的一次英雄行為,他被塑造成了“國家英雄”。在這裡,身份的構建開始起作用——社會、媒體、軍隊,甚至他的家人,都将他框定為一個“士兵英雄”。這個身份并非比利自己選擇的,而是環境和體制強加在他身上的結果。戰友之間的兄弟情進一步強化了他作為“士兵”的認同,即便内心充滿痛苦與掙紮(有PTSD傾向),他也覺得自己應該繼續忠于這些角色。可以說,這些身份認同既來自于外界的期望,也是一種自我洗腦的結果。
在這種情況下,“接受命運”成為比利内心最大的矛盾。他一方面無法擺脫社會強加的角色,另一方面又渴望過上屬于自己的普通生活。電影結尾,比利選擇回到戰場,繼續做“天命人”。
或許大家也發現,李安的電影無論題材多麼國際化,他的文化根基似乎始終帶有儒家思想的影子。集體主義、小我為大我的犧牲,以及對命運安排的接受和調和,讓中國觀衆更容易理解和共情他的作品。《推手》《喜宴》以及《飲食男女》等等作品,同樣是這種集體與個體關系的體現。中國傳統家庭文化中的那種糾葛、責任與愛,是這些影片的核心。對于中國觀衆來說,這種情感細膩而真實,而對于外國觀衆,可能顯得陌生甚至難以共情。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比利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卻沒有逃避自己的角色。他回到戰場的選擇表面上是“自願”,但實際上反映了制度和環境對個體的限制。這種選擇不是絕對的自由,而是在體制和兄弟情誼的巨大力量下,對“責任”的一種被動接受。這種内在的情感和思維方式,與儒家文化中對個體與集體關系的理解非常相似。
而對于美國觀衆來說,他們的文化價值觀可能更傾向于個體自由與選擇。他們會更在意個體如何掙脫命運的束縛,去追求自我價值。因此,比利的隐忍和最終的回歸可能顯得難以理解甚至“不真實”。他們可能會覺得,“如果你不想去戰場,那就拒絕啊,這是你的個人選擇!” 但李安的電影并不是講簡單的個人選擇,而是深入探讨了在複雜社會關系中,個體如何與身份、責任以及情感的束縛相處。
可以說,李安的電影是一種跨文化的對話:他用普遍的主題,比如家庭、身份、命運,講述深深植根于東方思想的故事。他在西方的語境中注入東方的價值觀,而這也是他的電影在全球範圍内備受關注的原因之一。
李安通過這部電影揭示了一個普遍的人生困境:我們的身份是如何被構建的?我們能否真正選擇自己的命運?比利的故事實際上象征了每個普通人面臨的處境。
絕大多數(中國)普通觀衆能在比利的掙紮中找到共鳴,因為他們也在自己的生活中被角色所定義或限制。我們都被家庭、社會和文化期待塑造成某種角色——學生、工人、父母、伴侶——這些身份往往并非我們純粹自願選擇的。為了融入社會或獲得認同,我們大多數時候不得不接受這些身份,甚至說服自己相信這是正确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說,個體的“平凡”是不是一種自我洗腦呢?
無論是儒家文化中的“天命觀”,還是現實中體制和社會的制約,這種“個體選擇受限”是李安電影的一個核心主題。比利的故事不僅講了一個士兵的命運,更揭示了人在更大的環境力量下的無奈與掙紮。
人在社會角色中,往往難以擺脫他人和體制的定義,即便這個定義讓他們感到壓抑甚至痛苦。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用戰士的視角放大了這一命題,但它的普遍性讓觀衆感受到一種平凡與無奈的共鳴。比利不是超級英雄,而是一個被期待的普通人。他的故事提醒我們,“接受命運”未必意味着屈服,而可能是對自我身份的一種複雜調和——即便内心充滿疑惑,也願意承擔這些身份所帶來的責任。
或許李安的電影正是在探索這種平凡與命運的詩意。他并不急于給出答案,而是通過細膩的叙事和對人性的刻畫,喚起觀衆的情感共鳴。《比利·林恩的中場戰士》在技術層面(比如高幀率拍攝)突破了傳統,但它的情感内核依然是李安最擅長的部分——讓觀衆直面生活的矛盾,思考身份和命運的辯證關系。他沒有直接批判體制或英雄主義,而是通過細膩的方式展現每個人在命運面前的掙紮與選擇的有限性。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層次的共鳴,中國觀衆才會對他的作品更為寬容和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