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山河故人》在極力渲染故鄉情懷,用賈導的話說,每個人隻能陪你走一段,你注定回不到過去了,但這個對過去的懷念,抑或是鄉風之淳樸,亦或是鄰裡之關切。在我這個對視覺畫面頑固地保留一絲挑剔的觀衆心裡卻難免存疑。片中展示的山河破敗凋敝:黃河兩岸寸草不長,礦區的瘋狂作業猶如在母親身上開膛破肚,張譯飾演的暴發戶晉生開着桑塔納轎車劃過一片血紅,刹那間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我知道1999年的中國霧霾這個詞還不被提及,但賈導十幾年前用DV拍攝的這些鏡頭,已看不見藍天白雲花美草肥。一個竭澤而漁的民族,把自己丢進沙漠,扣緊玻璃罩,當時就是這樣的感覺——山河破敗如斯,令人失落到窒息。
說到故人,影片用三分之一的時間講述三角戀情,但賈導似乎無意于“用情”:在這場三角戀中梁子為什麼出局,晉生為什麼勝出,隻有果沒有因。說實在的,煤老闆不适合張譯,他弄不出那種小人得志,也演不來那種無知跋扈。我看張譯的小身闆和文藝腔去梁子更合适。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下,村鎮舊有的公序良俗被粗暴撕裂,不乏靠瘋狂掠奪資源完成原始積累的土豪暴發戶;也不乏路遙筆下被邊緣化的“孫少平”。我希望梁子就是孫少平那樣的後生。他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他在暴發戶情敵面前既蒼白又無力。他也許會像張譯小太爺那樣在中秋之夜吟誦“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最後卻因為失戀、更因為生計遠走他鄉下了煤窯,在生存這個強大的慣性推力下遁入不見天日的地底,娶妻生子,終年勞作,卑微生活,染病歸鄉。中國社會發展的不均衡,使各階層開始固化,普通人理想升遷的道路崎岖封閉,梁子的命運正是這一典型的佐證。
作為'資深"譯家人,我是非常渴望張譯的表演空間再大一些,用他的文藝腔及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像《團長》裡的小太爺一樣再虐我心。
和我心中所希望的梁子一樣,煤老闆晉生也是中國鄉鎮最早一批清醒的人。梁子們雖然清醒但時運不濟,又缺少準而狠的行動力。而晉生在發展的中國的亂象中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發财之路注定充滿掠奪式的肮髒和血腥。在賈導鏡頭下,移居澳洲步入中晚年的他,寓所裡放着好幾把各種型号的槍,時不時拿在手裡比劃比劃。這就是他所理解的自由。這不啻是賈導對晉生們空虛絕望的精神世界及生存現狀的最有力嘲諷。
晉生的兒子張到樂甫一出現,我眼前一亮。這個八九歲的少年面若圓月,目似朗星。他穿着剪裁合體的國際學校校服,被生母濤拽着參加姥爺的葬禮,叫跪就跪,叫哭就哭,乖巧隐忍。他不時跟繼母通話并安排歸程事宜,舉止優雅而理性。我差點就以為他即将掙脫故鄉的桎梏,融入另一種新秩序了。然而在影片的後半段,已在澳洲生活了十年的張到樂不僅丢掉了母語,還戲稱自己是試管嬰兒,不記得自己的故鄉和生母的名字。逃課,退學,端盤子,送外賣,還有和中文老師的一場不倫之戀。在這個海水湛藍如洗,白雲如霓裳透明的文明之幫徹底迷失。
晚年晉生和少年到樂使我想到”囚徒的困境“。
“囚徒困境”是1950年美國蘭德公司提出的博弈論模型。兩個共謀犯罪的人被關入監獄,不能互相溝通情況。如果兩個人都不揭發對方,則由于證據不确定,每個人都坐牢一年;若一人揭發,而另一人沉默,則揭發者因為立功而立即獲釋,沉默者因不合作而入獄五年;若互相揭發,則因證據确實,二者都判刑兩年。由于囚徒無法信任對方,因此傾向于互相揭發,而不是同守沉默。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 ),即兩個被捕的囚徒之間的特殊博弈,說明了為什麼在合作對雙方都有利時,保持合作也是困難的。反映個人最佳選擇并非團體最佳選擇。困境本身雖然隻屬 模型性質,但現實中的價格競争、環境保護等方面,也會頻繁出現類似情況。
囚徒困境的博弈理論實際上可以延伸到社會生活的衆多領域。如果說晚年晉生在新環境中采取的不合作是文化的排斥和政治的不兼容,那麼新一代移民到樂的自暴自棄則是賈樟柯的自導自演自我救贖自我”褒獎“,借以緩沖背離故土的内省愧疚。但這種褒獎又是一把雙刃劍,是對到樂等新一代”國際公民“價值取向以偏概全的越庖代俎。其實,每個“在路上”的人心中都有一個“不合作”的掙紮的小我。但正因為我們都知道注定是回不到過去了,因此珍惜當下,積極參與,道義擔當則尤為重要。
當然,理論上的滔滔不絕永遠也抵不上退守故土的強烈渴望在長途跋涉心力交瘁那一刻溫情而警醒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