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青年導演耿軍的電影《東北虎》登陸院線上映。一年半以前,本片就曾在上海國際電影節展映,時至今日才得以上映。一部電影走上銀幕本身就是場跋涉,導演耿軍在他的電影表達裡跋涉數十年,終于等到了這部院線處女作的公映。但對于很多影迷來說,耿軍導演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他的“寒帶”電影有着怎樣的特點?近年來東北文藝複興的叙事一次次把東北拉回到公衆讨論當中,但耿軍聚焦的“東北宇宙”又有些不一樣的黑色幽默色彩。
與很多院線片一樣,本片上映後也引發了口碑的兩極分化。喜歡的人誇贊它帶勁兒,是東北“考裡斯馬基”;讨厭的人則認為它沉默而破碎,沒有重點。但無論如何,本片的出現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風格鮮明的東北叙事,也看到了一個青年導演難得的堅持與成長。
片中人物的台詞“傷感沒意思”戳中了不少影迷的自嘲神經,面對被悄無聲息吞噬的平庸生活,也許最有力量的回應并非“躺平”,而是一種混不吝式的黑色幽默。
撰文|走走小姐
01鶴崗節奏與“寒帶電影”
到了冬天,東北是所有人類的鄉愁。想在冰天雪地裡停下來,回歸炕頭享受溫暖。獨特的節奏和熟悉的叙事場域,構成了耿軍東北故事的基底:幽默又悲涼、日常且詩意。在異常平緩的2個小時裡,每個人都如籠中猛獸,伴随着察覺或無知在生活中成為“被圍觀者”。這幾年“東北文藝複興”的迹象越發豐富,雙雪濤、班宇、鄭執等東北籍作家的小說成為了影視改編市場炙手可熱的文學文本。
而實際上,對于中國人來說無論你是否去過那裡,都對東北有種極強的親切感——可能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電視小品打下了過于夯實的基礎,東北的語言和幽默在互聯網世界之前就走進了千家萬戶,成為一種基因記憶存在在我們的童年中。到了近幾年,這些東北作家的故事又提供了“新的東北”,在更新着我們熟悉又陌生的東北。也有幽默荒誕的根基,但不論是雙雪濤還是班宇,他們的故事裡常有上個世紀的隽永的情感,不論故事技巧多娴熟,那都不是最重要的。耿軍導演的電影裡也如此,會讓你在時光裡恍惚,它是現在的故事嗎?它是真實的故事嗎?
它是夢境和現實走到了一起的,他們的東北故事。
上一次鶴崗出現在大衆視野,是因為超低的房價,讓那個地方收留了許多新移民。他們不論從哪個城市漂流,最終來到了“房價的盡頭”——鶴崗。這個和北歐維度接近的城市,在肅穆茫茫的冬日人煙稀少,東北本土的氛圍又被籠罩上了一層北歐式的寂靜。
于是很多人在耿軍短片的時代就說是在模仿阿基·考裡斯馬基,也說他是東北羅伊·安德森。這也是我在耿軍的作品裡,感到最奇妙的觀影體驗。那些人情來往的底子明明是中國人情社會裡衍生的,但在觀感上所有的冷調卻不是常規的本土東北。而片中的故事發生地,是這樣一個遠離北上廣一線、話語中心的邊緣城市,隔壁是佳木斯,和俄羅斯相近。人類被放逐此地,天然攜帶着一種強烈的末世感。所以在電影中,你能看到人在這種時光裡平緩地、百無聊賴地活着。所以在影像上有了北歐氣質也不足為奇了。
簡單地介紹《東北虎》,這是一個雙重複仇的故事。第一重複仇是男主人公章宇飾演的徐東為狗複仇;第二重是家庭情感出現了裂痕,馬麗飾演的角色美玲像偵探一樣,去尋找破壞她家庭平靜的人。一個為狗,是社會性的;一個為情,是家庭性的。聽起來像激烈的故事,但被裹在了鶴崗冬日的茫茫雪天。
導演耿軍曾經概括這樣地區的電影為“寒帶電影”,它的環境和氣候就是電影裡的一個主角,這決定着它的叙事方式和故事的氣質、節奏。第一次觀影《東北虎》對整部電影惜字如金的台詞風格印象深刻,聯系起鶴崗的氣候,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冷冬日,人們為了保存熱量所以盡量少說話,也就形成了東北凝練的語言景觀,也給了電影觀衆切膚的“在地感”。
不得不說,在耿軍的電影出現以前,筆者并沒有強烈地對于電影地理環境的敏感察覺,也沒有意識到我們對“東北的印象”需要更新了。但影像是直接的,它令我們感受到那些小品式的基因記憶走到今天,東北更像是笑完以後的“幹咳”。它幽默嗎?仍舊是有令人捧腹智慧的幽默地域,但貫穿始終的憂傷像持續響起的背景樂。直到這部電影兩遍看完,人好像被“凍麻了”,腦子和舌頭的反應都慢了半拍。沉浸在荒涼又層層熱浪的情感中,不知如何概括表達。
在耿軍的電影裡,叙事的節奏總是異常緩慢。在這部《東北虎》中,可以充分地感受到介乎環境和劇作之中的真實時間感。我把它稱作“鶴崗節奏”,它的作者性在于并沒有調動觀衆情緒往下走的意願,故事都跟随着人物内在和根植于劇作内部的節奏進行叙事。
但故事講完,你又覺得波濤洶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澎湃的情感從冰縫中炸裂是靜悄悄的,但你分明能感受到那種炸裂和灰燼般的悲壯。這就又是東北了,這個有過黃金時代的地方。
我們一直認為好的台詞是什麼?是把台詞日常化、生活化、變得不像台詞。但是耿軍是個反着來的導演,在他的電影裡,所有的日常都可以變成詩歌。
片中年輕情人對這對晚婚夫婦說“傷感沒意思”,當它反複在你的腦海當中萦繞的時候,就不僅是這個人物的台詞,而是片中所有人一起發聲,他們都說“傷感沒意思”。由一個個體到一個局部、再到整個東北,裂變式的傳遞和回聲,這樣“積極地傷感”也仿佛與整個東北靜靜地完成了互動。
02寓言式的人物,裝載黑色幽默的生活
耿軍擅長講述小人物(甚至邊緣人)的故事,早年拍攝的短片《燒烤》、《青年》、《錘子鐮刀都休息》到長片《輕松+愉快》裡各式各樣的小人物悉數登場。有騙子、壞蛋、假和尚、基督徒、護林員、欠債者……他們不是社會的主流,但在耿軍的電影世界這些人構成了他觀察世界的一整個切面。
《東北虎》圍繞着主人公徐東(章宇飾)的生活和社會關系展開講述。他的妻子懷孕了,要把狗送走,他一心想給狗找個好人家,狗卻被馬經理殺了請人幫忙讨債;同時他有一個情人小薇(郭月飾);以及一個詩人朋友羅爾克。
這構成了徐東的全部生活。他想保住狗的命,他幫寫詩的朋友賣自費出版的詩集,他為小薇受欺負出頭,他和妻子之間看似也平靜和睦。但狗死了,在集市上賣詩集也像動物園的老虎一樣像個景觀,小薇在妻子的追問之下無法掩藏,孩子眼看着就要降生了。
你看,他的生活裡并沒有天災人禍,但聽起來你總覺得心在不停往下沉。耿軍常觀察自己家鄉的那些朋友,過年相聚,當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人們心裡的所有防備全都放棄。“每個人的臉上既能看到之前的這個人的影子,又能看到這麼多年他臉上露出來的那些受辱的,或者是那些不如意的,歎息的那種神态。”
徐東這個人物的原型就是他的朋友徐剛,一個他熟悉的少年夥伴,中年朋友。徐東這個人物處在他重要的人生階段,他制造了問題,也遇到了問題,他能用他的能力解決這些問題嗎?他一方面照顧懷孕的妻子,所以白天做完小學老師,夜裡也去開挖掘機;另一方面還有讓他無法放下的女孩小薇;同時,他也要為家庭的另外一個成員,就是那隻狗去複仇。
情人小薇這個角色有點像一個女學生,她和徐東之間的情感,因為禁忌而産生巨大的活力。她莽撞大膽熱烈,所以中年徐東又被吸引又感到無措,在家庭之外兩個人的情感甚至沒有“不潔感”。小薇告别的戲,是和徐東夫妻倆面對面坐着,被隐藏的感情藏無可藏,她梗着脖子和對方喝了杯告别酒。
對比起來,徐東是最無力的男主人公。這是一個行動力無法抑揚頓挫的男主角,他被拽進了生活的泥潭,越用力越下沉。這樣一個人物,雖然是男主卻像是一個“啞鼓”,鼓芯不響,邊鼓(其他人物)卻震耳欲聾。
而耿軍的故事好看的地方就在于,它綜合的講述能力讓這些無關的人物産生戲劇性:一個文人,去找社會人馬千裡複仇。他的憤怒就顯得極其悲壯,在這樣的算計中又開始一步一步認識馬千裡。
這個失敗又潦倒的中年男人,因為工程款無果而躲在破敗的房子裡,終日面對親人的拷問。刻畫馬千裡的悲慘相當極緻,在這種悲慘裡衍生出來的戲劇就成了“黑色幽默”。但一個切面的悲慘不是生活也不是戲劇,在這個故事裡還有一個非常獨特的角色小二。
看到這裡,會深谙耿軍電影的魅力。因為在這場戲裡,不僅出現了一個天使小二,同時也在說明着馬千裡這個人物他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他不是一個概念上的壞人,或者概念上的失敗者。他可能在曾經順遂的時候,也是一個正常人,也能讓人去記着他的好,小二的出現有這樣一個叙事的功能在。
同時小二的台詞也非常準确,樸素真實得令人感動,他言語不清地說“你是忙人”。再無更多兩個人之間的交代,但這幾個字準确地表達着兩個人之間的聯系。馬千裡可能不記得他了,但是他被一個這麼弱小的、貧窮的、完全邊緣的,活在角落裡地這麼一個人,伸手搭救:帶來風筝,帶來錢,帶來食物。
耿軍讓一個寓言式的人物裝載在了生活裡,也或許是他在生活裡找到了寓言。
03被“平庸”吞噬是無聲的
觀看作品的趣味就在于,每一個角色和叙事,都在其中看到作者的影子。小二這個角色大概就是整部電影的點題人物,他的存在是耿軍故事的魂魄和核心。
“我可能就是在這個時代裡邊語無倫次的人,說不清楚的人。這個時代這麼喧嚣,雜音那麼多,但我什麼也聽不到。其實我知道,我的表達在這個時代來說,可能特别微弱,但我要表達。”
影迷把他和他電影中的人物徐剛、張志勇、薛寶鶴稱為“鶴崗宇宙”。薛寶鶴16年前認識耿軍,他還在當地電視台做記者。從北京回去的耿軍和張獻民當時在拍短片,設備不夠求助到薛寶鶴那裡。他帶着強烈地好奇,加入了沒有軌道、沒有燈光、沒有搖臂,攝影機是高清DV的劇組。
和發小徐剛、張志勇不同,薛寶鶴屬于直接進入到“鶴崗宇宙”的成員,他把耿軍稱作“一個奇特的朋友”。“就這個人好奇怪,你知道嗎?你能理解嗎?就是生活中他可以攢很多錢,比如十幾二十萬去拍電影,但是自己舍不得花20塊錢吃頓飯。”
但這樣一個摳搜的東北導演,帶着強大的凝聚力組成了“鶴崗宇宙”。看完《東北虎》,觀衆借着電影,對東北這片土地、鶴崗這個地方的人,有了淺表的了解。在空寂之地,回聲都要隔着幾秒才能傳回來。時間和時間的體感是不一樣的,人在寂寥度日中,太容易在生活的慣性裡失去心裡的“不甘”了。
鶴崗到任何一個一線城市的距離都是可數的,但我們坐在影廳裡觀影覺得“小二”這樣的角色猶如天使降臨。藝術作品和真實生活的距離被打通了,你知道生活裡很難有寓言般的人物出現,但是最純真的信仰般的誠摯會打動你。将你從嘈雜的生活中拎出來,仿佛靈魂出遊一般陷入某種思考:被平庸吞噬這件事是潤物細無聲的,常在人們毫無察覺的時候就已然将至。
這種不甘既是創作者本身的,也是電影中的角色所呈現的。馬麗飾演的妻子不甘于失去自己的家庭,徐東不甘于自己甚至沒有能力保護一條狗,詩人從精神病院出來不甘心詩集仍無人問津,曾經春風得意過的馬千裡不甘于如此結束一生。那個到了40歲的東北導演,始終相信“文化有力量”,以拍電影的方式在塑造每個普通人另外的人生。
這兩年的青年導演似乎都在作品中有對“生活慣性”的思考,比如三入戛納的90後導演魏書鈞。在《永安鎮故事集》中充滿對生活觀察的思辯,幾乎以警醒的方式在提醒自己:切勿渾渾噩噩進入生活的洪流之中。
但許多時候,生活的漣漪也像是投置在水中的石子,蕩漾起的水紋總會随之消失,直至水面恢複如常,就像你的反抗從未發生。
《東北虎》的思考也具有這樣的時代特性,大抵我們生活在一個過于嘈雜的世界,信息的碎片每天充斥在我們的生活裡、頭腦裡、片刻不息。如何在聲音之中辨識真正的聲音和如何在聲音之中傾聽自己的聲音是這一代的青年導演們不可避免的創作命題。他們在觀察世界的時候,要成為一個“清醒的人”,時刻警醒着的人,甚至憎恨平庸之惡的人。
《東北虎》不是一個強情節的故事,自然我們等不來一個明朗的結局。就像平凡的生活,沒有起承轉合,而要繼續前行。
片尾有段徐東的獨白,詩性的語言仍然平緩講述。他提起自己的母親,還有未曾去到的南方。那些人類深處藏匿的溫暖之地,常常是你無法到達的地方。失去、遠離、向往,所有的遺憾都帶着一種暖意的悲傷。它被人理解,卻無法言說。
片中不講老虎,片名卻叫《東北虎》。這個帶着強烈地域符号的猛獸,在現代生活中逐漸被遺忘了,也因為動物園的存在讓它失去了神秘感,成為了一種意象,一個文學化的載體。這種動物在耿軍的電影裡,更成為一種“狀态”,像人們活着的另一面鏡像和倒影。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撰文:走走小姐;編輯:走走;校對:陳荻雁。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