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文名叫《憤怒青年》,上映于七十年代初。五十年代英國出現“憤怒的青年”,六十年代美國出現“垮掉的一代”,從片名看,此片雖然有拾人唾餘之嫌,但倒也開始直面社會、青年問題了。可要是真看了電影,卻并不是那麼回事,其實還是講的底層青年經受不住物質的誘惑,誤入歧途的故事。說起來,它的英文片名更符合片子的内容和主題,The Delinquent,不良青少年、少年犯。而在海外出音像制品時,更是被譯為完全不一樣的名字。德國版被譯為Shen Chang und die Karate-Bande(沈昌和空手道幫派),美國版則是The Street Gangs of Hong Kong(香港街頭黑幫),這固然是因為海外受衆更在意打鬥戲份,也是因為片子本身有太多的犯罪和打鬥内容。總之外文名字完全沒有“憤怒”的任何意味,也不會讓外國觀衆聯想到英國的“憤怒青年”。而在海外宣傳片中,有出現wrath一詞,但與anger這樣概念更大的詞(為何提anger,下文叙述)相比,wrath更強調暴怒下沖動暴力的行為。
英國“憤怒青年”(Angry Young Men)是二戰後受過高等教育的工人階級青年對英國社會結構和秩序表達不滿的産物,以約翰·奧斯本的《憤怒的回顧》(Look Back in Anger)的成功上演作為開始的标志。邵氏《憤怒青年》其實很多方面反其道而行,雖然《憤怒青年》裡也輕飄飄地提了一下主角沈昌的父親沈伯一輩子沒過過好日子,所以脾氣暴躁,因此家暴打走了妻子,對兒子也是恨鐵不成鋼,卻溝通不得法,緻使兒子受到壞人引誘而犯法,走上絕路。在整部電影中,固然,物質的匮乏一定程度上是家庭矛盾的根源,但劇情的發展絕不是必然,畢竟電影裡也呈現了香港公屋的背景,公屋裡居住着成千上萬戶家庭,環境是髒亂差一些,可并沒有人人都作奸犯科。而且電影裡也設置了李麗麗扮演的純潔女友角色,如她一般,生活中雖也有不如意,但不見得就要跟黑幫混到一塊。所以電影裡主角一家的命運還是由他們的性格和意願決定,沈伯暴躁不善溝通的性格,餐廳老闆更是指責沈昌這類年輕人,總以為自己生來是老闆,是主角,什麼都要最好的,也就是欲望太大,想要的太多了。
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很大程度上當然就是因為利益的分配,物質再豐富,人的欲望總是難以滿足的。英國“憤怒青年”的憤怒,當然也有對社會分配不公的憤怒,不過,由于“憤怒青年”們都是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他們對社會的批判角度要廣泛得多,層次也豐富得多,包括對代際關系、宗教、階層、思想傳統的批判,所以他們創作的作品,雖然表達強烈的不滿、沮喪,但表現形式主要是對話和與之對應的沉默。而像《憤怒的回顧》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某些地方頗類于連的人物,雖然階層上他處于劣勢,但他的才華和魅力卻能征服上層社會的女性,是比較典型的左派文學叙事,畢竟,要論證階層利益重新分配的合理性,需要體現中下層階級本身的才華和能力。
而邵氏本身,包括張徹,都屬于右派,雖然是身段比較柔軟的右派,所以《憤怒青年》裡沈昌雖然憤怒,但那是他的家庭、性格的原因,沒怎麼涉及社會批判(但下層社會的惡劣環境是有表現的,這是桂治洪之功),這憤怒就隻是順其自然地導向犯罪和打鬥而已。左派叙事中不時出現兩性與階層的錯雜關系,在片中X也隻是體現為反派對主角的引誘工具,主角的突出才能——能打,并不能幫助他體現出X魅力或其他方面的魅力。總之,這個角色其實就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他最後走上不歸路,怪誰呢?怪陰險狡詐的反派,還多多少少要怪一點主角父子的性格缺陷,雖然總體來說電影還是描寫父子情的存在,隻是錯位和隔閡造成了悲劇,以增加觀衆對主角的同情。不過最後主角瞑目前的街童鬥毆的場景,似乎也在提示,如果現狀不變,這種不良青少年還會繼續存在。不過該怎麼改呢?電影也結束了,大家拍拍屁股走人散場,也就不會想太多。但總之還是有個震撼,算是大打一氣之後勸百諷一,這委婉的反思應該還是桂治洪的手筆,畢竟桂治洪香港長大,對香港多少有真正感情,而張徹南下精英,幫助邵氏重建“想象的中國”的,對本地下層青年難有共情。
片中大量打鬥與英國“憤怒青年”文藝(其與英國新浪潮也是交織在一起的,而未來的香港新浪潮也有待香港受過高等教育的本地青年的成長)是背道而馳的,體現的也是張徹的趣味。不過畢竟是現實題材,雖然仍然有一個打十幾個的誇張情節存在,但在表現打鬥的沖擊和疼痛方面,跟過去的張徹電影很不相同。哪怕張徹當時已經拍了馬永貞這樣的拳腳功夫片,但是馬永貞依然是超人般的存在,雖然他必死,但未死之前,就能以超人意志(《馬永貞》的後續篇《仇連環》的英文名就叫Man of Iron,可以直譯為鋼鐵的男人)繼續消滅敵人,而此片雖然依然有誇張打鬥邏輯,但表現疼痛之突出,此前此後所無。比如鐵鈎勾肩膀(但是後續情節中主角神奇地并未受傷),比如四個保镖飛踢沈昌,還有鐵梭穿身,都以強烈的疼痛形式表現出來。過去的張徹電影以及後來的張徹電影,主角多半是慘死的,甚至在《五毒》《西安殺戮》中,張徹還表現了酷刑,不過并不太表現疼痛,要麼是主角以超人意志克服一切,要麼直接暈過去或死掉,像本片中這樣讓主角慘叫呻吟,在地上打滾是不曾有的。不過這種疼痛倒是與現實的憤怒能夠對應,張徹之俠是飛升、跳躍,哪怕躍向的是死亡,但也是光環雲彩環繞身旁,現實的憤怒青年是困獸之鬥,與環境撞擊的疼痛,撞擊之死并非必然,而疼痛卻是常态。所以張徹找王鐘來演主角,一是他氣質更具現實感,二是他常病痛纏身,對表現疼痛更有心得。